少侠观他神情,笑着摇头道:“我没事,就是刚运转完功力,有点累。而且余海生他在我的脑子里说个没完…”
“为什么…”苏九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又要冒险。”
为何你总是独身去向绝路?
是为了路上经过的苍生百态,还是为了将不曾受伤的背影留给守候的人?
“还不是想在离开之前给你们做点贡献嘛。这下子天机打开天坑时肯定傻眼了。而且咱们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少侠顿了一下,才说道:“苏九,我差不多得走了。我已经不能在错误的时间继续停留了…”
“我不打算不告而别的,但是…”少侠又狡辩道。
“我也不想你担心。”
一阵微风拂过,彼是方生上洋洋洒洒落下许多花瓣来。少侠向苏九伸出手:“以后还会再见。想见的人,都能见到。”
“你拉钩保证。”苏九也伸出手,握住了少侠的手。
少侠靠在他怀里,听到他说要拉钩,忍不住笑:“好,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又一阵风吹过,花瓣纷扬之后,又只有苏九一个人蹲在树下。
但他从未再觉得孤独。
苏九将怀中的抄本拿出,粗略翻过后,上面实实在在都是功法秘诀。苏九刚想合上册子,一张字条就顺着纸页滑出,掉进花瓣中。苏九将那张纸条捡起,上面留着一行小字: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一直到——
苏星文站在崖壁上,看姚倦滑稽地为那人在前面开路,大喊“宗主驾到!闲杂人等避让!”。本意当然是为了引红老六上钩,他出行可没有这么大张旗鼓。
多年经许,苏星文才从浩瀚众生中觅到了那人闯出的名号。各色话本中或真或假杜撰的经历,只在纸上供人谈笑,苏星文却从那整齐划一的墨迹中找到了答案。
为何他总独身去向绝路。
姚倦先看到了他的位置,嘀咕:“宗主还是这么没耐性。”
他都已经和沐夜按照计划把人带进关中了,何不多等一下再露面,还能保持点仪式感。
那人也顺着姚倦的目光望向他,四目相对时,当初的约定才算兑现——
重逢。
七姐?
或者…叫她白水芝更合适。苏星文叹口气。
苏星文知道白七现在在为万圣阁做事,想来她是演了出戏故作无辜以筹谋接近少侠,难怪少侠刚来关中时就好像和她有过节。只是看她假装柔弱的模样,再想起关中那个雷厉风行的白七,苏星文内心五味杂陈,同时又担心这个初入江湖的少侠上了七姐的套、被万圣阁给坑害了。
少侠见女子无事,安慰两句后,转头又去询问镖队情况如何。护镖的镖师们虽然性命无虞,但护送的琅轩玉盆景价值不菲,现在他们一队人马重伤,无力再去追逐贼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盆景被劫走,镖头不禁唉声叹气道“全完了”。少侠也在城门口听应天府的捕头大哥提到金陵的琅轩玉频频失窃,没想到贼人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在城门前强抢,他既然遇上了这样的事,怎可袖手旁观?少侠说道:“镖头莫急。在下遇上了这桩事,就定会一管到底。”
镖头感激道:“少侠高义啊!之后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绝不会推辞!”
少侠一想那柔弱的姑娘还在后面,赶忙说道:“倒是正有一桩事要拜托镖头,方才我救下的那位姑娘…”
他转头望去,竟不见人影:“咦?那位姑娘人呢?”
“或许她已经走了,算了,还是先替镖头去找琅轩玉盆景吧。”少侠自言自语道。
镖头纳闷:“玉盆景既贵且重,寻常人抱着都走不动路,那伙歹人劫了盆景后却转眼就不见了。”
“这倒是条线索!”少侠想,既然如此,贼人必定没有走远,会不会已经出城了?先去城门口探查一番!然而问过城门把守的捕头后,贼人也并未直接出城,也许是就地躲起来了。少侠也只好折返回城,打算去人迹罕至处找找贼人和盆景藏在了哪里。
苏星文在茶摊坐看少侠奔到城门又返回,思虑再三,他在桌上搁下数枚铜钱,自己提起刀,顺着七姐离开的方向,追去了乌衣巷。
他追上白七的时候,对方早已发现自己被人尾随,在小巷里七拐八拐试图把他甩掉。苏星文三两步蹬上墙,在白七面前落地。
白水芝当即亮出一爪,直取不速之客的面门。她跑,是给身后的尾巴一点面子,没想到对方还敢跳到她面前找死…
“七姐。”苏星文不闪不躲,等白七错愕地收手。
“苏九?!”白水芝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可不,这不是见了鬼是见了什么?苏九不是在百里之外的关中吗!怎么突然出现在金陵了?
她很快敛了面上的惊讶,换上惯常带刺的语调,说道:“哟,难得你舍得离开关中。怎么,你终于醒悟了?”
醒悟关中是个没救的死地。
苏星文摇头,且不说关中并非无救,现在还有个“苏星文”在关中呢,但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他懒得解释。更何况“穿越”任谁听都不会相信,他不想被白七拎着耳朵骂他阎王债伤脑。他开门见山,问道:“万圣阁要对少侠做什么?”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若是劝我向善就免了罢。”白水芝抬起眼皮凉凉地撩了一眼:“你别来坏本姑奶奶的事!”
“少侠对关中很重要。”
白水芝皱眉,心想,难不成苏九还认识那个小少侠?不可能,关中压根就没有这号人。而且,她也掌握了少侠的底细,少侠虽无父无母,但在误闯玄沙舵之前有自己的家和师门,和苏九是八杆子打不着。她断言,苏九被阎王债伤到脑袋了,要不怎么会在这嘴一张就开始说些莫须有的胡话。
白水芝问:“你认识他?他对关中能有多重要?”
“他能救关中。”苏星文肯定地答道。不过,他不是暗示少侠是救世主,这样的责任对于少侠而言太过负担,他并非想让少侠重演居庸关前不顾性命焚符破玺之举。可仔细想来,他当初对少侠的所作所为既不讲理也不厚道,实在太过分了。幸好少侠说:好吧,我原谅你了——其实他知道,少侠根本没在意。少侠或许忍耐了他一小会儿,但当少侠见到关中实景后,即使没人胁迫他他也会去做,一如既往。
他想起来那些细枝末节,眼底有一点由冰化成的水。白水芝看着,觉得眼前的苏九和她认识的苏九不一样。真是见鬼了,白水芝又在心里说了一遍,而后冷笑两声:“就算我信了。你爱去哪去哪,别在我面前发癫。”
想劝好七姐一时半会还有些困难。不过也很正常,虽然他常觉得撼动命运不过覆手之间,只要够强在这世上便可战无不胜,但少侠和他说过,那些话本里很多角色往往还是重蹈覆辙,生活的轨迹会使人变成一个小球,自动骨碌碌往里滚。七姐是在受伤里长大的人,甚至她在长大前就成了大家的姐姐,她只学了伤害别人来不让自己受伤。
这时一只乌鸫落在了小巷的房檐上,黑色的眼珠盯着二人看。二人都看到了这只乌鸫,接着白水芝说:“你关心他,不如亲自看着他。他现在应该在城西的凤池精舍附近。”
说完,白水芝绕过苏星文,款款离去了,乌鸫也跟着她飞走。苏星文心知她甩不开万圣阁,也许这是她给自己的暗示,便越上附近人家的屋顶,轻功三两步落在大街上。附近有几个人看他跳下来,纷纷围拢过来夸他好身手好功夫。这莫名其妙的场面一度让苏星文都觉得尴尬,好在围观的人夸了两句也就走了,旁边在叫卖西瓜的妇人看他面生不像本地人,邀请他来尝尝西瓜,包甜,金陵城内无瓜出其右。
苏星文谢却妇人的盛情,赶往城西。金陵城的人都太热情了,他一想少侠平日里遇到的都是这样的人,便明白少侠怎么会被那种小伎俩引到居庸关和关中,可以说屡次三番自愿上套。
苏星文赶到时,破招正和应天府捕快对峙,两方加起来有十几号人,他立刻闪身躲上了一棵树。草地上横陈着刚才那些杀手的尸体,看来破招是被误会成凶手了。少侠被捕快的一句“应天府办案,闲杂人等一律回避”给挡了回去,不许他插手。
破招也让少侠别打岔,他全破招身正不怕影子斜,一定得和应天府掰扯清楚。他方才就分析过这些杀手身上的刀伤,皆是自戕而亡,更别提他还亲眼看到了,那个捕头刀镇恶凭什么污蔑他!
“听我一言!”少侠喊道:“我与你二人皆不相识,但也为调查这琅轩玉盆景的下落而来,既然你们各有各的道理,不如让我从中调停,先当着诸位的面调查一下这尸体,看看是不是真如这位破招小哥所说吧?”
刀镇恶迟疑不定,但破招先放话道:“查便查!正好我也怕这群应天府的捕头假借调查尸体,栽赃嫁祸于我,倒不如然后你查个明白,看这位大捕头还有什么话可说!”
尸体是不会说谎的。少侠查验一番,发现果真如破招所说,刀势是从斜侧面砍来,收刀处生硬滞涩,是自戕之状。只是尸体里还有很多古怪的虫子!
苏星文就匿在不远处,他默默想,少侠初入江湖,胆子却不小。他看到尸体内翻涌的肉虫,似是虫蛊,疑心这是某位“南疆蛊母”的“杰作”。
少侠如实相告。刀镇恶反问道:“那么少侠要找的琅轩玉盆景呢?”
“这…倒是不曾寻得。”少侠答道。
刀镇恶闻言冷笑:“果然。我们赶到时,现场只有一个活人,琅轩玉盆景既然不在死人身上,那也只能从活人身上去找了。”
刀镇恶这么一说,便是将偷盗盆景的嫌疑推回到了破招身上。二人又对此争论起来,少侠听着破招喋喋不休地反说刀捕头包庇歹徒,一个头两个大。刀镇恶气得青筋暴起,高声让破招不要信口雌黄。原来,他怀疑破招与盗玉案有关,是因为破招在金陵无家可归无所事事,但身上却有大量来路不明的银钱,日日逍遥,加之破招这次真的出现在了凶案现场,使他觉得破招不是偷盗之人也会是验货销赃者。
破招“哼”一声,又开始说起他路上安葬一个可怜老人,那老人给他留下了古董酒器…
刀镇恶打断了他:“琅轩玉盆景本在这些贼人身上,而如今他们死了,只有你在现场,你便是万般抵赖也无用!给我拿下!”
少侠虽然听了几摞几摞的话,头脑却还清醒。刀镇恶有理由怀疑破招,可却没有实在证据给破招定罪,而破招不会武功,不见得与那些歹徒一伙。他说道:“捕头大哥!这人虽然口中无德,却不像是那等杀人越货的大恶之人,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我们将其缉拿回去后自有定夺!”刀镇恶断然道。
“等——”气氛剑拔弩张起来,捕快们纷纷亮刀。
少侠话音未落,刀镇恶彻底被这一番推三阻四惹怒:“胆敢阻挠应天府办案!哼,说不得这人也是全破招的同伙!上!统统给我拿下!”
“啊?”少侠喃喃道:“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
破招也叫道:“嘿,我说…”
少侠见刀镇恶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一把捂住破招的嘴:“你别说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捕快迅速围了上来,其身后却飞来数颗小石子,将捕快们的刀都打歪了。虽不知何人暗中相助,但情势已乱,正是好时机,少侠拉着破招,轻功飞起,顺着周围的树木和房顶开逃。
刀镇恶气急:“集结所有人马,一定要把他们捉拿归案!”
四下虽然有很多落脚点,但却毫无遮掩,少侠四下寻找出路,心道:这可没处躲啊…
破招叹气道:“这先生讲的《三字经》真有道理,那位刀捕头就是少读了书才会如此蛮横。正所谓,人之初,性本善,…”
应天府的捕快已经发现了他们:“这边!人往这边跑了!等等!那边也有!”
不知发生了什么,捕快们之间又是一阵骚乱,全乱了阵脚,还有人喊着去追同伙。少侠不明就里,不会还有流窜的歹徒吧?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趁机快跑!
“哎!你又扯我后衣领!”破招叫道,被少侠拎着带到另一处小楼的顶上。
“不行不行,这里紧邻大街,太显眼了…”少侠摇了摇头。
破招东张西望,又说起来:“最近金陵城的游人可比往日少多了,上回我来这儿,还是人来人往…哎!你别老拽我衣领!”
终于来到一处巷子附近,这里安安静静,似乎没什么人,捕快们也没追上来。少侠摸摸后颈,这里很适合藏身,就是从刚才起便感觉还有人跟着自己,他回头看去,房顶上半个人也没有,别说房顶了,方圆百米也是一点人影不见。
哎,被追得都产生错觉了…少侠想。
“你扯着我一直飞来飞去,小爷都快吐了…屋顶的风太大,我受不了了,这儿小爷熟的很,你别拦我,我要下去!”破招抱怨道。
少侠也只好顺水推舟:“好吧好吧,我们先下去,顺着小巷走,应该可以脱身!”
在小巷来去穿梭,少侠晕头转向:“这是哪儿啊?我的天,我是第一次到金陵啊…”
忽而听得一女子惊喜的声音:“少侠!”
在一棵树后假装望天的苏星文循声看去,又扶额摇了摇头。
少侠转头看去,见白衣女子亭亭而立,认出这是方才的姑娘:“你是…方才那位女子…”
女子道:“小女子姓白,家中人唤我水芝。方才若不是少侠出手相助,水芝可能就要…”
她说到动情处,掩袖拭泪。少侠安慰她已经没事了,还说之前本想托人送她回家,结果不见她人,可巧又在此处相逢。
“这都是水芝的不是…因牵挂家中急事,没与少侠说一声便走了。”白水芝说道:“还未谢过少侠的大恩大德,少侠,请受小女子一拜!”
少侠赶忙拦住她:“白姑娘千万别这么客气!”
突然,远处又有刀镇恶的声音,好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少侠拉着破招,带着白水芝躲进暗处:“白姑娘,这是全破招。我们…不小心惹上了些麻烦事,所以暂时需要躲一下…”
“难道是那伙贼人?少侠侠义之心,也要小心自己的安危呀。”白水芝说道。
而破招见了白水芝,连连赞叹她好一位佳人,说想不到少侠平平无奇,认识的人却不俗。现在还有闲心搭讪人家姑娘,少侠怒视破招:“你还有闲心在这里啰嗦,不如想想你惹下的麻烦!哎,那刀捕头真是软硬不吃,窃玉一案分明蹊跷,他就是不肯听…”
说完,少侠也思忖那几个疑点:“那些贼人为何会忽而自戕?而且他们尸体中的虫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尸体…?虫子…?”白水芝惊讶地捂住嘴。
“抱歉抱歉,吓到白姑娘了吧?”意识到自己失言,少侠道:“这件事可真是说来话长…”
没想到白水芝也知道失窃的琅轩玉盆景,二人又讨论起来,还是破招打断了他们:“哎呀,你们说了这么多,我可没心思再听了。小爷我昨天在爽味斋定了一桌上好宴席,现下肚子饿的慌,先去吃了再说!”
少侠抓狂,这家伙怎么还有心情吃饭?!
破招满不在乎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我们马上都要进去吃牢饭,还不得趁现在把能吃到的好吃的都吃一遍。所谓…”
少侠火气上涌:“我看不揍你个满脸桃花开你就…”
还是白水芝从中柔声劝慰,愿意与他们同行,略尽绵薄之力。
少侠叹口气,看来破招这个德行是不会改变主意了。他决定先跟着破招,免得这家伙又作妖!他忍耐道:“白姑娘,麻烦你在此地稍候,我们去去就来。”
二人告别白水芝,从暗处闪身出来,刀镇恶和捕快们已经不在此地,迎面却撞上一个黑衣劲装、腰后佩刀的男人。一眼看上去,少侠觉得对方的面孔熟悉,对方目视前方,并不看他,随即与他擦肩而过。
好像那夜在羡鱼港救了自己的人…少侠转头又去看,结果发现男人已经不见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少侠揉揉眼睛,许是他看岔了。不过…他的心跳怎么变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