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人马身穿黑袍轻骑简装向南而行,蹄铁敲在路上发出轻快声响。
时五月初,纵是大齐最北的地界也吹起温暖的风。山野中生机b0b0、绿植昂然,为首的汉子阔肩厚背,腰配长刀。队伍整齐地排成两列,移动时前後间隔一致,马匹与骑手都严格且默契地跟随前一个人,分毫不差。
穿过蛇尾山後抵达玄州地界,北原地势平坦宽阔,遥遥便依稀能见到郡城的影子。
李元贵上次回城还是一年前,趁着春暖草丰,塞外胡族忙於放牧牛羊才得以歇一口气。他向身後招手,两人催马上前,一左一右并行两侧。
李乐行於右侧,抬眼看向左侧的李义山,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谨慎与疑惑来。
自关口到北原,快马加鞭只需三日。这三日以来,李元贵从出发时的神采飞扬,到现在整天蹙眉沉目,似是心事重重。若是关口动向有异,以李元贵的x子早就杀回去镇守了,她怎麽猜都猜不出来李元贵在担心些甚麽。
看着李元贵时不时摇头,李乐心底便高高地悬起。
「李乐。」李元贵声音浑厚。她立刻催马靠近一点,垂首以示自己正在听。却见他抚着下巴道,「你跟玉儿向来亲近。你说,她收到京城的香脂会不会喜欢?不是普通香脂,此次我托人捎了衔蝉阁专贡进g0ng里的货,京畿道以北可是见不着的。」
李乐双目微睁,一时答不出来。
李义山松了口气,「阿耶放心,您送的她一定喜欢。」
「臭小子,你又备了甚麽?」
「还没呢,等进了城我去一趟西市。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好东西都给她买下来不就完了吗?」
李乐动了动嘴唇yu言又止。这两人又不是不知道,西市里有一半的商铺都由小奴管,而小奴最大的金主便是桂玉,她喜欢什麽可轮不到他们买。
说起来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桂玉根本就瞧不上这些寻常小娘子喜欢的玩意。
桂玉刚来北原时,可是个温婉静好的小公主,整天待在书阁里,看看话本、练练字。不知是否被将军府里好武之风感染了,打从李元贵为了让她强身而教她军拳开始,她便愈发坐不住——七岁开始学拳、八岁开始练刀、九岁就敢打西市的地痞。十一岁便试着混进玄武军的队伍,想跟李元贵去关口见识金戈铁马、大雪封关。
李元贵虽然放纵她想学甚麽就学甚麽,这麽多年来也没放弃试着将她凹回刚来北原时那个喜静的小公主。这不,每逢生辰又要从京城买来那些世家仕nv喜ai的衣裙胭脂,一面坚持要送、一面又忧心被外甥nv嫌弃。堂堂四品忠义将军,面对胡族万骑也不曾皱过眉,却在此唉声叹气。
李乐踌躇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说词,又怕嘴笨惹李元贵烦恼,最後只垂首道,「义父心意,殿下定能感受到。」
李元贵摇头,「把你带走半年,那孩子不知该生多大的气。」
「是仆自愿前往,殿下必不会迁怒。」
李元贵觑了她一眼,「你这孩子。」
没多久李元贵摆手让他们退回去,李乐策马到李义山身边,小声道,「义父总是如此?」
李义山以手掩嘴,「年年如此,老麻烦了。」
他清了清喉咙,稍微放大声音,「话说你又备了什麽?」
「狐皮。」
「喔?就你那半两箭法也猎得到狐狸?」李义山笑了笑,「真好啊,你就是进门前摘朵花拿去交差,她也会高高兴兴的。可省事罗。」
就是好不容易打到的,才显得珍贵。李乐忍不住伸手去探马鞍旁的行囊,0到柔软的狐毛还好好待在里面後才松了口气。北原冬日苦寒,多备几件皮草保暖总是没错。狐毛不分男nv,送这个义父也不会怪她带坏公主……何况桂玉披着毛茸茸的狐裘实在好看。她嘴角微扬,心里突然地就充满期待。
半年不见,不知她是不是瘦了?还是又高些许了?
一行人轻蹄快马不过一时辰便奔到城下,仗着玄武军的身分顺利入城,直奔城北的长乐坊。将军府内仆从们正到处忙活,热闹非凡,李家主母梅二娘听说郎君抵达了,小跑着出门上前相迎。
「这是怎麽了?」李元贵看着自己府邸显得有些困惑。
李乐也正奇着,将军向来疼桂玉,可过生辰倒也不致於这麽大费周章。梅二娘眉飞se舞道,「李郎尚不知,昨日圣旨亲临,赐了玉儿上好的云州绸、龙口香,甚至有一套金银首饰。」
「当真?」李元贵双眼一亮。
後头两人刚下马,李义山听了阿娘这话凑到李乐耳旁低语,「稀奇,天上那位竟然记得北原还有个公主,一来就赏这麽多。」
李乐垂首默而不语。
桂玉今年二八,差不多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圣上此时突然想起她,做的是甚麽打算,连李乐都能看出来——毕竟这些赏赐看起来更适合当嫁妆。
她心底沉了沉,李义山还在碎念不知道桂玉做了什麽好事。此时李元贵唤她去找桂玉出来,她马上应道,「是。」
李乐低头垂肩走过庭院,怀中抱着狐皮,手掌在绒毛上轻抚,很快地将心情调回平静。将军府西面有座的小院,本来是李元贵的书阁和憩所,如今就她和桂玉住着。
桂玉能被她阿耶重视是件好事,她总不能一辈子缩在北原这种地方。
李乐停在门外吐了口气,又0了0手里的狐毛,这才推开那扇原木se的门板,迎面却见桂玉的屋子房门敞开、地面凌乱,李乐愣过後冲上前查看。满屋子都被翻了个遍,门窗大开凉风飕飕,几案掀了过来好似被洗劫一番,人当然不见踪影。
瞬间李乐脑中闪过无数桂玉在这间屋子里被绑走的画面,她心底一凉,而後怒由心起——是谁做的?他怎麽敢?
她大声呼叫来人,此时突然注意到书案上有张完整的纸。拾起来一看,笔墨已乾,字迹熟悉温婉——离家两日,勿念。
属名为润,是只有几人知道的桂玉的r名。
李乐眨了眨眼抬头看一圈,发现桂玉惯用的物件都被拿走了。又仔细想想,桂玉真是能做出这些事的人,心里的火一下消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强压着古怪的表情。
李义山闻声而至,看到一室狼藉先是怒骂,「c,玉儿呢?」
然後他看到李乐手里的纸,马上明白了状况。那表情分明是想笑又不敢笑,张大嘴努力压低声音,「我c,玉儿出走啦!」
入夜,北原城内宵禁已经开始。坊间街道上寂静黑暗,惟有武侯提着一盏微灯巡夜。
屋内一双眼睛看着光点缓缓走过转角,烛火摇曳的光线映在桌案,笔尖沾墨在竹片上留下一行小字。
北原公主离城,良机勿失。
竹片被放进信筒中封上蜡,以棉绳牢牢绑在信鸽爪上。那人扬手将信鸽抛入空中,灰黑的羽翼振翅融入夜se向远方飞去。
自北原道往南,过了峡中、京畿两道,便能抵达繁荣富庶的云州。
南方夏日炎热难耐,李义山单穿着一件葱绿半臂。李乐倒是穿得住袍子,靛青se领口翻开,底下的白中衣整整齐齐,一头乌丝高高扎起,露出後颈些微的曲线。马背上的身子挺直犹如劲竹,就是有些削瘦,好似轻易便能击落。
他们一行共五个人,各骑着马走在官道边上,蹄声悠哉散漫。道上商队、镖队来往频繁,各个打着大旗队伍整齐划一,步行者亦众。
「接着。」李义山将剥好的栗仁扔给她,「前边就要进云州郡城了,几千里的路都不歇一天,玉儿到底要去哪?要我说,嫁便嫁呗。她是咱们家的人,那位可不会亏待她,总b孤苦伶仃一辈子强。」
李乐捏着绵软栗仁,直视前方,「这些话,她听到该气你。」
「反正她又不在。」李义山故意放大声叹气还往後看了看,「唉,她只管跑,累了我这阿兄还得如此c劳。」
李乐觑他一眼,只怕李义山是巴不得桂玉跑遍大齐八道五十七州,好让他藉此由头跟着玩遍天下。
在拖沓追回桂玉的进程上李乐当然尽心尽力、贡献良多。
她吃顿饭能花一个时辰,早上贪睡能拖一个时辰,看到好吃好玩的事物就和阿兄一起拖上大半日,本来刻苦勤奋的将军义nv名声逐渐下滑,成了好吃懒做的拖油瓶。余下三人都是将军府里的护卫,以为他们离了将军的视线便变了个样,看过来的眼神是愈来愈不齿。
她的名声如何没有关系,桂玉喜欢就让她在外面多玩几天才重要。李乐将栗子一把扔进嘴里,官道有武侯巡逻,他们又总压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随,要是有意外随时能驰援,两人都十分放心。
一行人途经食肆,李义山做主决定要在此小歇,进了店便揪着小二问有没有看到骑着三se马的小娘子经过。
小二拿了十几文钱,喜笑颜开,「有有有,仆记得清楚,那匹大马还撞坏了咱的廐廊呢,巳正时那位小娘子在这吃了碗面。郎君可还想知道什麽?」
「没事了,先给爷们上几道招牌菜吧。」桂玉就近在眼前李义山仍不为所动,转头对其他三人道,「吃饱饭好g活,先吃再说。」
说完手肘顶了下李乐的手臂,意思大概是:这顿饭,再拖久一点。
懂了,李乐耸肩垂头,听话地拿起筷子开始夹花生米。
几人一边吃着饭,眼神自然地将周遭打量一圈。这小小食肆生意兴隆,半数客桌都被占满,好几人鞋不染尘,步履稳而紮实,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李义山疵了下牙,压低声音,「我还道南方人都只会读书呢。」
「郎君这麽说可就不对了。」店小二笑咪咪地将片面端上桌,「咱们云州不就有清泉山庄麽?据说他们马上便要往北打了呢。」
「啊?」李义山张嘴,都是大齐人,怎麽还要打来打去的?也不曾听闻有贼子要za0f啊?
隔壁一汉子嗤了声,「瞎说个啥?人山庄这是要剿匪,找大夥一起把金峰那窝鼠贼踹了。懂不?」
「是是,小的嘴笨哈。」
此时又有人朗声道,「我怎麽听人说这次刀剑会友,是楚庄主给千金挑nv婿来了?」
食肆内一阵哄笑,一行人听得一头雾水。李义山问,「可是有什麽大事举行麽?」
有人对李义山戏谑道,「小郎君也想当清泉山庄的上门nv婿?啧啧,你这相好如此貌美,怎舍得负了她?」
李义山尚未来得及解释,李乐忽然将筷子拍在桌上猛然站起,他连忙去拦,「欸?别冲动!」
李乐却不是要找人家的麻烦,只见她径直往食肆窗边的位子走去。那儿坐着一位头戴幕篱的nv子,半透明的白纱垄罩全身,隐约能见到她一身水se。她只安静地坐着吃茶,神秘中带着脱俗的仙气。
一旁还有位上了年纪的男子,并不坐着而是站在nv子身边,言词激动地说些什麽,双手在空中挥舞,口水都喷到幕篱上了。男子发丝凌乱油腻,袍子上沾着乾泥脏w,与那nv子相较之下可真是云泥之别。
李义山打量那两人的片刻,李乐已经提起腰间刀。手腕翻转破空呼啸,下个瞬间刀鞘抵在男子後颈上,若不是她收了力,这一记就能把人敲晕过去。
「你认识她麽?」李乐沉声喝道,霎时间食肆里无人说话。
男子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哦豁,大侠……」
「纠缠小娘子,真是不知廉耻。」李乐嗤道,「滚。」
他家妹子好激动啊,莫非那nv子是玉儿?李义山仔细瞧了瞧,但那身形打扮和桂玉完全不同,他们三人可是青梅竹马,不会隔层纱就认不出来的。
正当李义山嚼着花生打算看场巾帼救美的好戏时,那nv子却将茶杯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白纱下双臂握着拐子,飘飘仙nv立时变成战仙,一支木拐凌厉袭向李乐耳畔,李乐反应极快,刀鞘格下这拐。
李乐退後几步拉开距离,呆呆地张嘴又眨了眨眼後问,「原来你们认识?」
那nv子声音清冷,「不认识。」
「他不是在纠缠你?」
「他是在纠缠我。」
李乐又张了张嘴,「那你为何对我出手?」
「我可有求你替我解围?」
「并无。」
「我看起来像是手无缚j之力的弱nv子?」
「确实。」李乐老实答。
nv子啧了声,甩动的拐子再次被李乐挡下。
「区区一个男人而已,我自会解决。」nv子扬手摘下幕篱,一张清秀疏离的眉眼破雾而出,彷佛有云气绕身,「你莫非是瞧不起我?」
李乐脑中转了两圈才反应过来,低下头抱拳,「是仆失礼了,对不住。」
行走江湖见识不浅,倒是少见这麽没脾气的人。nv子顿了顿却更进一步,打定主意要过上几招,「无妨,今日你我分出胜负後,孰是孰非,立见真章。」
nv子将手中木拐甩了个圈欺近她身前,这位娘子仙气飘飘,练的居然是近身功夫,拳拐并用。李乐根本无心应战,挡下两记连连後退。
眼见妹子莫名其妙和人打上架了,李义山连忙上前劝阻。他一个七尺少年挡在两名小娘子中间,提刀压下往李乐脸上招呼的拐子,「住手,都住手。有话好好……呃啊!」
可惜,他架住了一边却没档下另一拐,他的脸便毫不保留地替李乐挨了这一拐,疼得眼冒泪花。
眼看阿兄被揍,李乐顿时起了火气,ch0u刀便朝nv子劈下。刀背砍在了刀鞘上。李义山一只手摀着伤脸,另只手档下李乐的攻击。他运气喝斥,声如洪钟,「别打,都住手!」
食肆里顿时静了下来,他接着转头,一脸悲愤对那nv子道,「我哪儿招你惹你了?爷是无辜的啊。」
nv子淡然道,「你站在我拳路上。」
「都看到了就不能收手麽?」
nv子轻哼一声,以作否认。
不过片刻的功夫,那油腻男子早就跑没影了,同行三人起身握着刀柄严阵以待。余下客人闪人的闪,看戏的看。打杂小二缩回後厨避难——这些武人可真是爆脾气,三天两头在店里大闹一场,他们小百姓可吃不消一拳半腿。
「行了,这事本就是误会,我妹子也给你道过歉,你看我还吃了一拐子。我们不想惹事,便到此为止吧。」
nv子蹙起眉各看两人一眼,却也没有再出手。
旁有一人嫌戏还没看够似的,戏谑道,「好一个顶天立地的郎君,被nv子揍了都不敢吭声,求着人不要打他呢。」
食肆的客人纷纷窃笑起来,很快又在李乐寒酷的眼神中渐渐消下去。
毕竟是行走江湖的武林人,见过si人的不在少数,见过战场的却没几个。将士与他们不同,士兵眼中没有胜负、侠义,只有生si。
正当气氛僵持不下时,地面突然传来轻微震动,伴随着达达声,一个庞然大物闯进客栈里,犹如天降神兵般冲破局面。
原来是匹大得不像话的马,牠得低下头才能挤进门,壮硕的身躯更直接将门框撞歪。毛发是亮丽的棕se,背上有着大块白毛与黑毛斑块,四只脚至蹄部粗阔黝黑——长得这麽不l不类,一看便不是什麽名贵宝马。
「谁的马,怎麽不栓好?」混乱中不知是谁嚷了一句。
马儿挤进店里,直直撞开沿途桌椅来到李乐面前,鼻子亲昵地直往她脸上凑。
李乐和李义山对视一眼——这不是玉儿的踏墨吗?
踏墨在这,马鞍也在,那麽人呢?
两人同时作出了最坏的设想,立时就要追,李义山扔下铜钱、李乐牵着马便往外走。食肆众人见他们瞬息间变了态度,神情不善,气场肃杀,一时间没人再说什麽。
使拐nv子追出来,「请问阁下姓名?他日我再上门讨教。」
李乐翻身上马,只回头看了一眼便扬长而去。她现在满心惦记着那位殿下的安危,哪有空搭里旁的?五人各骑自己的马,很快便将食肆甩在身後,踏墨沿途奔驰,沉重的蹄步也能生起风来。牠从官道奔至岔路,又进了小道,沿途道路愈来愈狭窄破旧,最後一头紮进树林中,五人看了看彼此,各自拔刀、上弦。
云州多灌木,林野间郁郁葱葱,最适合埋伏。
还没见到人影,踏墨却慢慢停下脚步,甚至低下头开始吃起野草来。
「喂,你倒是继续走啊。」李义山抬腿碰了下踏墨的背,反被马尾甩了一下。
几人都觉古怪,李乐下马去看地上有没有其他印子。此时草木响动,数人纵马自林间窜出,顿时将他们包围。
那些人身穿布衣、手提银刀,打量他们的眼神里透着贪婪之se,明摆着不怀好意。李乐打量他们的骑姿和架式,连握刀手势都没几个正确,这种货se就算只有她一人迎敌也不足为惧。几人毫无惧se,冷静地看他们排成破碎的阵形。
领头男子留着浓密的胡须,将五人各自看了眼後咧嘴道,「康庄大道不走,偏闯进深山老林里。此处虎豹横行,兄弟向诸位讨些平安钱,保你一路平安,不过分罢。」
是贼寇,踏墨领他们来此,怕不是桂玉遇上这群人惹了麻烦?
「才听闻附近贼寇猖狂,转头便撞上了。」李义山冷笑道,「一群瞎了眼的耗子,你们可知今日惹上的是谁?」
为首的马贼啐了声,「莫搁爷面前摆架子,没有平安钱便不能平安。管你是哪家小孩儿,老子揍完了都得哭着喊爹,一样是我乖儿子。」
「好一张臭嘴,满口p话。小爷便来为民除害!」
李义山竖眉怒目,面对盗贼他可没有在食肆时的耐x,提刀就要上。李乐攒紧缰绳,交锋前刻马贼群里突然传出一道朗声。
「中上乙卷,五三十二。」
李乐本已打算将这群人揍翻再一个一个b供桂玉的下落,这句乍听之下不明所以的话却让她垂下刀尖,刚显锋芒的眼神再度平复,指头在刀柄环首内划圈的同时寻声望去。
「书阁暗语?」李义山愕然。虽然听不懂,但这格式分明就是三人小时候为了逃避大人耳目约定的暗语。反应过来的他把你弄出来嘛?既甩开了碍事的,又有理由不让舅舅责怪你,我这一计是不是很聪明?」
李乐滚了滚喉咙,一时间不知道该赞同还是否定。
树林里传来纷杂的蹄声,那些马贼摆脱了李义山等人来到这里跟桂玉会合。桂玉掏出一锭银子,远远扔向马贼头头,「诸位有劳了,有缘再合作。」
「等等。」头头接了银锭喊住桂玉,同时一批手下从另个方向缓缓围住她们,「价码不对。」
事态有异,桂玉仍是从容,「有何不妥?」
「仔细想想,这笔生意赚得少了。」
马贼们纷纷露出窃笑,匪气尽显——怎麽会有这麽笨的人,竟想和贼做买卖?方才那些汉子看起来不好对付,可眼前这两人,一人文弱、一人可是小娘子,一手就能拍扁,这种软柿子不捏岂不可惜?
「说,你要多少。」
「谈钱嘛,太俗了。」那头头的眼神在李乐身上滞留,手指0着下巴发出啧啧声。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接着说下去,桂玉伸手将李乐挡在怀里,声音里的笑意依旧,只是眼神冰冷,「yu令智昏,不识好歹。」
还说着,她自怀中拿出几颗蜡丸,摔在地上砸碎後冒出滚滚浓烟。几个呼x1间众人的视野便被遮蔽,这烟里也不知道是什麽,稍微闻到一点便呛得人连连咳嗽。头头反应快了些,屏住呼x1还不甘心想追,浓烟中几支箭准确地朝他s来,他心下一凉,想闪却没闪过,箭杆狠狠地击中脑壳,他疼得大叫後仰落马,才後知後觉那箭上无簇。
兵荒马乱後浓烟缓缓散去,慌乱中马贼摔的摔、跑的跑,而那两人早已不见踪影。
桂玉在林间一路奔驰,约莫两刻後终於回到像样的小道上。李乐全身绷直,桂玉仍握着缰绳,手臂将她圈在身前没有半点要放她走的意思。
这下终於只剩她们俩了,桂玉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李乐却仍是一张冰冷的脸。
桂玉偏头看了看她,「许久未见,你怎麽不是很高兴?」
李乐回过神,「仆并未不高兴。」
「是不是埋怨我没先告诉你?」桂玉将双臂收拢些许,几乎要搂上腰,「没办法嘛,要是舅舅回府想走便没那麽容易了。我惦记着你的,这不就来接你了麽?」
桂玉的胳膊随着马背摇晃若有似无地碰到她,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李乐绷着肩膀,双腕一翻挣开麻绳,猫儿般俐落地自空隙间钻下马。
回头看时桂玉脸上的遗憾一闪而过,她摘下蒙面麻布露出乾净脸蛋,唇角g着薄薄的笑,眼中柔光闪烁,居高临下看着她。粗旷的布衣短打遮掩了她圆润的气质,却添上一笔疏朗。眉头被画了几笔刚y,难怪马贼会将她认作稚气未脱的小郎君。
「仆未曾埋怨过殿下。」李乐低着头,「仆是下人,殿下想去哪自然无需告知。」
桂玉闻言叹了口气不想答话,脚尖碰碰马腹让牠缓步前行。李乐跟随身侧,始终将手放在刀柄上埋头走路。桂玉自马上只能看到李乐乌黑的头发和後颈,愤恨地瞪了好几眼李乐都毫无所觉。
她家亲卫哪里都好,就是这颗脑袋又直又蠢,半年不见也不知道热切一点。对李义山就会亲切地叫阿兄,对李元贵好歹会称义父,对自己呢?明明小时候还会润儿润儿地叫,现在只知道她们是主仆了,一天天生份疏离,往後岂不是要形同陌路?
桂玉暗自腹诽着,李乐又开口,声音还是那麽平淡,「殿下何时回北原?」
「不回。」桂玉懒洋洋地说,「你要拿我怎麽办?」
「仆不敢冒犯。」李乐道,「只是……殿下早晚得回去。」
「你看到那车嫁妆了吧?」
「殿下,那是圣上的赏赐。」
桂玉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道,「总有一天得是。」
每每想到此处她心底又是空落落地不安。幼时圣上一句话就将她赶出皇城,当她的手足在京城享受繁华时,她却要千里迢迢独自到陌生的北原生活。
进城前她掀开马车的帘子,风霜打在她脸上疼得睁不开眼。含泪缩回马车里,又想起来已经没有阿娘会温柔的手会帮她擦去泪痕。圣上将她扔出家门、阿娘也永远离开她。彷佛全天下都厌恶、嫌弃她的存在,那时她只觉得被抛弃了,惶惶不可终日。
当她对圣上而言开始有价值後,那个人又打算一句话决定她的终生麽?这次要将她赶去哪?要把她当成筹码送给谁?
如今她哪都不想去,只想跟自己的小亲卫和舅舅一家待在北原。
寒苦偏僻,盛产霜雪的北原。
她仰起头来看着湛蓝的天空,身子随马背摇晃,由不得己。待她出嫁後还能这般恣意骑马漫游吗?还是会像阿娘那般,在华美的g0ng殿中抑郁而终?她只知道她无法左右自己的人生,无法再习武、骑猎,还要为他人生孩子……思及至此她感到一阵恶寒,恶心的本能隐约抓住胃。
低下头时李乐仍看着前方,她动了动嘴唇,但未能发出声音。咽了下喉咙,再开口时有什麽要满溢出来似的,声音苦涩虚弱。
「乐乐,我不甘心。」
李乐猛然回头,眸子里终於透出一点温度。她小心地看着桂玉,像狗崽般用晶亮的眼睛仔细辨别她的情绪。她则坦然迎上李乐的视线,那怕这样会将柔软暴露出来。
李乐伸手拉住马儿,站在她膝前抬头仰望。桂玉知道她要开口了,却倏然有些不安,抢先道,「你难道甘心麽?」
她是有那麽点畏惧,就算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李乐依旧时而单纯、时而深沉似海。似乎只要有一点反应不在她预料中,这个人便会完全脱出她的控制,变成全然陌生的另一个人。
李乐抬着下巴,缓缓道,「只要您不愿,仆当从您的意思。」
桂玉抿了下唇,不知为何明明顺了自己的意,心里依然觉得不满。
罕见的凝滞冻结了她们之间的空气,李乐观察殿下的神情不见任何好转——不过,桂玉问她甘不甘心是什麽意思?说到底她的身分又能有什麽意见?李乐不敢探究,只一心想着怎麽让她开朗起来。
「殿下若想在外游历,仆自当陪同。」
「这一趟,并非只有游历。」桂玉肃然道。
她毫不犹豫,「无论殿下要去何方,仆都会跟随。」
那双杏眼里蓦然盈满笑意,桂玉的情绪灵活生动,总能感染李乐那薄冰似的眸子映上不同的se彩。
她是北原公主的亲卫,桂玉去哪她便去哪,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在履行职责而已就让她这麽高兴麽?罢了,只要她高兴就好。李乐这麽想着,嘴角稍稍扬起。
桂玉稍微俯身,「哪里都去?」
李乐用肯定的眼神望着她。
「那便随我回寨子当押寨夫人。」桂玉笑得露出半口白牙。
被戏弄的李乐默默转身,继续埋头前行。
此处离云州郡城不过十里,两人走回官道上时已经能看见城池,桂玉站在道旁对空长啸三声。不过一刻时间,踏墨便踏着沉重的蹄子奔来。趁着李义山等人还不知所踪,两人各乘一骑进城。
一路走来李乐见过的城池不少,论繁华却没有能与云州一较高下者。北原西市不过是条街,此处则庞大了数倍不止,纵横好几条道都是市集。摊贩商家紧邻而聚,贩售琅yan青瓷、离州海货、关外胡香等,李乐听过的、没听过的南北特产一应俱全。城中主水渠与道路同宽,弯弯绕绕地流经家家户户,小筏往返迅速,亦有人在竹筏上摆蔬菜瓜果兜卖。
李乐东看西看,只觉得什麽都新奇。尽管她努力收敛眼神,身旁桂玉依旧jg准捕捉到任何一点渴望的念头,并把她多看两眼的点心全买了遍。云州茶点以jg致着称,就连街边卖的j仔su都像真的般小巧生动,害她捧了一路都舍不得下嘴。
夜晚投宿於城中,问了两间客栈才找到空房住。
桂玉换去布衣,穿上新置办的圆领袍,荷花白的袍子上绣着银灰对鸟纹,周身华白如月,乌丝浓黑如墨。她背直肩挺,尽管总说自己被皇室抛弃,站立姿态仍带着天生傲气,当她看向李乐时眉眼却温和润泽。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李乐在心中翻开了无数诗篇,阅遍千卷後才想到这句诗来形容眼前的人——象牙般细致、玉器般润泽。桂玉的阿娘真会取名字。
「好看麽?」桂玉笑问,李乐才恍然回神,放下咬了一口的荷花su,点点头。
「来帮我盘个郎君的发髻看看。」桂玉坐在床榻旁等着。
李乐仔细将手擦乾净後才上前,小心托起长发,她清楚要怎麽梳才不会扯痛头皮,拿着木梳一点点梳开,鼻尖嗅到一点点薰香气息。
「殿下要扮男装麽?」
「嗯,有个郎君在侧,旁人b较不会起歹意。」桂玉稍稍往後抬头,笑看着她,「你这脸蛋太yan,就算身披战甲也盖不住半分,我是不能指望你了。」
李乐眉头轻蹙,「若是有人敢犯,仆便会让他尝到苦头,殿下无须委屈自己。」
「算得上什麽委屈,你不也说了我好看?」桂玉道,「再说了,扮成男子也能混淆视听,教李大郎找不到咱们。」
「阿兄……」
「别管了,让他自个玩去,我有你就够啦。」桂玉道,「反正要在云州待一阵子,丢不了。」
「殿下留在云州,是做何打算?」
「你猜猜?」
李乐动作缓了缓,认真地思考起来,她一想事情就会变得沉默,桂玉则习以为常地享受宁静。
她还没将头发盘起来,桂玉却突然转过身打断了她的思绪,那双杏眼微眯地笑着,抬头时脆弱的颈子完全暴露在她手边。李乐身子本能僵y,桂玉握着她的手道,「对了,你还要帮我画眉毛,可要画得英武一些才有男子气。」
李乐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蛋,墨玉般的眸子在沉默中凝视桂玉。
桂玉有些迟疑,「乐乐?」
突然间李乐抬起头,眼神从温顺到锐利的转变不过一瞬,她盯着屋梁,屏息倾听。
瓦片间发出几乎不可闻的轻碰声,对方非常小心地移动,李乐知道那绝不是猫,猫无须刻意隐匿自己的行踪。
有人,而且脚步单纯,只有一个。李乐伸指b了b屋顶示意,桂玉很快就明白状况,放开李乐後退到墙边拿起她的匣弩。语气如常地发出声音让上面的人听,「你小心点梳,别扯痛我了。」
李乐ch0u刀出鞘走到窗边,全程迅速而专注,不曾发出任何声响。
正好窗子正开着透风,李乐跳上窗沿,停在这听清了敌人方位後足尖一蹬快速翻上屋顶,一个穿着黑衣的人影正伏低身子贴在正上方。
夜se中银光乍现,李乐手中刀刃攻向黑衣人,势如雷电。
李乐杀得突然,可惜对方身子一翻避开刀尖,反应奇快。李乐一刀不中立刻再出一刀,攻势直袭敌人腹部。她完全不过问对方的来历及目的,反正先下手为强。
刀尖传来些微的阻力,约是划破对方皮r0u,有什麽y物从对方怀中掉出来,掉在屋瓦上後滑下去。另一道银芒隐约闪烁,黑衣人ch0u出一柄短刀向她脸上攻来。李乐夜视不差,看得分明,却完全置之不理,反手将锋刃往敌人咽喉抹。
生si只在瞬息之间,谁快一步谁就活下来。在桂玉视线外她浑身都变了个样,散发着冰冷浓郁的气场。
黑衣人怯了,他急忙调转武器回防,两人的兵器在黑暗中擦出闪光。金石相抵时李乐运起碎断诀,一刀「断」字将气力集於锋刃的线上,庞大内力瞬间传过去砍进刀身,对方马上意识到这gu气劲难以抵挡,机灵地向後摔泄力。
他直接沿着屋瓦的斜角往下滚,直直坠到地面,落地後闪进巷弄间隐匿了身影。李乐下意识提足要追,又想起桂玉还在屋里,便只能放敌人离去。
李乐跳下屋顶,轻盈落地。在黑衣人掉下来的地方看到一些血迹、断开的刀尖,她又四处搜索,终於在墙角发现黑衣人掉落的物件。
那是块约两指宽、一指长的黑se木牌,上头刻着条弯曲的蛇,在月光照s下隐约能见到蛇身上有四道极深却无b细致的鳞片刻痕,另一面平整光滑。系着木牌的绳头已经被斩断了,李乐垂首看了几眼便将它收入怀中。
她攀上外墙施展轻功,三两下便从同一个窗户翻回二楼房内,桂玉立刻拉着她的手将她前後左右都看了个遍,「没受伤吧?」
「没有。」紧绷的肩膀缓缓垂下来,李乐又变回那副安静收敛的模样,垂着头耸背,「是个会点武功的小贼,无须忧心。」
「哪来的小贼竟然能从你手底下溜走?」
「听闻云州近日有武林聚会,兴许是高手。」李乐的语气和表情都极为平淡,刀尖血se却无声诉说着搏斗的激烈。
「高手竟也要做贼,这世道可真是乱了。」桂玉道,「你刚才下去找什麽?」
李乐摊开手掌,断掉的刀尖碎片躺在掌心。桂玉拿起来看了看,没能看出甚麽,随即扔到一旁。
莫名遇袭让两人都沉默下来,各自陷入思绪中。桂玉也没那个闲心再缠李乐梳头,将外袍脱了,又在枕边放好匣弩以备不时之需,要熄灯前李乐却抱着被褥回来。
下榻时桂玉便要了两间房——一是桂玉不缺钱,二是两人都习惯彼此待在附近的同时有自己的空间,如同她们在将军府里的小院。
「冒昧了。」李乐垂着头,语气透着明显的困窘,「仆担心,殿下的安全,请允仆待在同房……」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桂玉侧卧在榻上,笑道,「想陪我睡便直说,位子挺大,快快上来。」
李乐却退了一步,「仆睡地上足矣。」
「别啊,地凉,病了怎麽办?」
「在关口时更寒、更冷,也未曾病过。」李乐将被子摊在房门附近,虽说是在同间房,两人的距离却远得很,中间还隔着小几。
「那你何必去呢?」桂玉脱口而出。见李乐将脸撇过去,又放软了语气,「看来舅舅还是让你吃苦了。」
「仆吃苦,理所应当。」
桂玉g了g笑,翻身下地来,不分由说抱起李乐带来的被襦,回头铺在紧临床榻的地方。
「你不靠我近一些,若是有意外又该怎麽保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