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一笔一划,铿锵有力地敲在黑板,石灰粉扑簌簌地往下掉。毛芯惠看着梁秋韵在学测与指考倒数右方添上新的数字,胃部像是紧缩起来一般骤然一疼。手中的蛋饼忽然变得难以下咽,油腻的气味扑面而来,令她几乎作呕。
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了。她这一紧张就胃疼的毛病怎麽也改不掉。
毛芯惠小时候学过几年钢琴。第一次发表会,她站在後台,听着排在她前一个的孩子演奏结束、掌声响起,胃也像现在这样疼了起来。她走上台,大钢琴在灯光下反s出眩目的光线,台下的观众黑压压一片,看不见父母在哪个角落。她双腿是抖的,放上琴键的手似乎也在抖,她不记得了,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麽弹完整首曲子。
唯一的印象是胃部始终紧缩着,疼得她几乎要弓起身子。
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台前深深一鞠躬,头很晕,舞台光很热,照在身上令她觉得自己像是挂在烧腊店外、被剖开的烤鹅。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掌声。
後来母亲对她说,你好厉害,看起来完全不紧张。
她茫然。
母亲给她看当天的录影。舞台上的nv孩施施然行礼,双手在琴键上飞舞,末了仍是从容不迫地鞠躬下台,颇有大将之风。
毛芯惠觉得,录影画面上的孩子可能不是她。或许她在後台胃疼得昏过去了,躲在帷幕间的小jg灵变成了她的模样,替她上台演奏。
时过境迁,钢琴班她早已不再去,胃部的紧缩感却不曾在紧张时缺席。
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毛芯惠匆忙将装着蛋饼的塑胶袋打了个结,挂在书桌旁的挂钩上。
窗外在下雨,北部冬天特有的绵绵细雨。空气sh漉漉的,一层水气紧黏着皮肤,甩都甩不掉。老师跨进教室时,同学们大多裹着厚外套,趴在桌上,一片si气沉沉。
「想睡觉的,出去洗把脸。」
几个趴着的同学缓缓直起身子,拿出课本。
没有人起身。
老师无奈地叹气,转身开始上课。
毛芯惠有时会作一个梦。梦里的自己变成了某个物品,橱柜或是课桌椅或是水桶或是其他,周遭很暗分不清是哪里,空气迟滞。脚步声忽远忽近,她知道她在躲着脚步声的主人,於是安静地蜷在角落,与背景融为一t。
後来她发现,他们这些学生有时真的与物品没什麽区别。像是美术教室的大卫像,十年如一日地摆在那里,隐没在成堆的雕像啦调se盘啦颜料里头,不被任何人在意。
她喜欢这样的安定感。
不需要站上舞台,让自己被他人的目光灼伤。
融入背景融入人群,越来越透明。
「毛毛学姊。」
午休时间,高一的叶真谕来找她,带着可ai的笑容,以及早上家政课做的柠檬塔。
她们一起去合作社买午餐。
「要不要去家政教室吃?」排在队伍里时,叶真谕问,「我们烹饪社有钥匙。」
叶真谕站在家政教室的洗手台前。洗手r搓出绵密的泡沫,她以一gu破釜沉舟的气势,si命清洗指甲缝。毛芯惠坐在她身後的凳子上,手里拿着刚从合作社买来的便当,担忧地看着学妹的背影,yu言又止。
明明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但叶真谕每每想起那个赤脚站在田里、任由泥水浸过脚踝的少nv,都会怀疑那到底是不是自己。
离乡背井来到永违求学的不只她叶真谕一个,但离家时全村一起相送到车站的恐怕只有她了。火车车门关起来的那一刻,叶真谕透过窗户看着对她挥手的同乡人,深刻地意识到他们在自己身上寄托的那份希望。
厚重的。沉甸甸的。
她来到永违,寄宿在原本独自生活的小阿姨家。这里的一切都太好了:老师亲切、同学彬彬有礼、阿姨对她嘘寒问暖,好得让她几乎愧疚,觉得自己不值那麽多的好意。
某一次t育课,她不慎跌伤膝盖。伤口有些深,保健室的年轻护士边替她消毒,嘴里叮咛:
「伤口保持乾燥清洁喔!注意不要感染了。」
「感染会怎麽样呢?」她好奇地问。
护士想了想:
「严重的话,有可能引起蜂窝x组织炎。不过……」
後半句话她没有听进去,因为忽然排山倒海而来的恐惧在瞬息间将她淹没了。
她想起那些对着火车上的自己挥舞的手、想起高中放榜那天父母的眼泪与欣喜、想起来车站接她的小阿姨的笑容。
想起自己是这几年来,村里唯一一个有机会来永违读书的孩子。
当下她在保健室大哭起来。护士被她吓得不知所措,忙问她怎麽回事。
「我不要得蜂窝x组织炎啊。」她ch0u噎着,无法克制自己想像着细菌从伤口悄悄潜入身t浸透四肢百骸,一边又觉得丢脸,拚命用袖子擦掉眼泪。
「不会的不会的。」护士连声安抚她,「没这麽容易就感染的……」
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促使自己不停清洁身t的是那无以名状的恐惧。即使膝上的伤口早已痊癒,她总还是害怕细菌从那些细细密密的毛细孔钻进t内。叶真谕隐约发觉这样的自己不正常,但周遭的一切美好得有些过分了,她又怎麽能让那些对着自己绽放的笑容蒙上担忧的神se?
於是她微笑。
毛芯惠终究是没有将关切之语说出口。
她能模糊地感觉到,挂上那抹可ai的笑容花了叶真谕多大的力气。於是当叶真谕擦乾双手回过头来时,看到的是一边往嘴里送饭,一边滑着智慧型手机的学姊。
「有消息说,今年几间顶大要释出更多名额给学测生了。」毛芯惠滑过几则新闻,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启了话题。
「唉?真的吗?」叶真谕在她对面坐下,鼓起腮膀子,有些苦恼的模样,「这样备审资料是不是该好好做?我没什麽能放进备审的经历啊……」
「不用担心,听说教授在看备审的时候,都只看第一页的在校成绩单。」
「欸?好过分!」
烹饪教室传来少nv们的笑声。
在这细雨绵绵,而透明的人们错身而过的十二月。
冰冷的雨丝细细密密。
下雨的缘故,篮球队的晨练拉进了室内。
李岳谦跑在队伍里,听着球鞋摩擦在木质地板的难听声音,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自己为什麽在这里。
对运动的喜ai是从国小开始的。小学三年级时写作文,题目是我的志愿,他想了想,开门见山地写了运动员,用自己在球场上飞扬的心情填满了稿纸。
作文拿了甲上三颗星。他蹦蹦跳跳地回家,把稿纸摊在母亲面前炫耀,却收获了母亲一张不敢置信的脸。
「你怎麽会想当运动员呢?」
父亲、母亲、叔叔、阿姨……一时间整个家族都来劝他。
「你成绩好,将来找一份好工作,运动就当是兴趣。」
「在台湾,当运动员会没饭吃的。」
「我们家没有钱给你ga0那些。」
李岳谦怎麽也想不到一篇甲上的作文竟然会让自己成为家族的众矢之的。终於他和父母大吵了一架,书桌上的文具课本被他乒乒乓乓摔了一地。
夜里他收拾着自己摔在地上的物品,一边偷偷地哭,心里下了一个决心。
他就是要考上第一志愿的高中大学,最後找到一份薪水很高的工作。拿到聘书的那天,他要对父母说,他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快乐,然後离开家里,再也不回来。
这是小学的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报复。
他说做就做。父母看着他沉默下来,一声不响地埋首念书,放下了心。他们欣喜於他每一次考试拿到的高分,月考成绩单成为他们向亲戚朋友炫耀的资本。
高中放榜那天,李岳谦坐在电脑前,看着永违的录取通知,忽然感到一阵荒谬。
他花了六年的时间报复,而他反抗的对象之一正欣喜若狂地坐在客厅,打电话给每一位亲朋好友,告诉他们,她的儿子考上永违了。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自己报复的对象到底是谁。随着时间流逝,个子ch0u高,他慢慢明白:有些事情就是无可奈何的。
成为运动员这条路不好走是事实。
运动员在台湾不吃香是事实。
家里没有条件支持是事实。
读书考试求一份稳定的工作相对便宜保险也是事实。
他想,这大概就是长大吧。无可奈何的事情越来越多、与街上行se匆匆不知何去的行人越来越像,最後与所有人一起被b到同一个角落,不甘於融入背景变得透明,又不知自己有什麽亮点值得引起他人的注意。
李岳谦有时会作一个梦。梦里的自己变成了某个物品,橱柜或是课桌椅或是水桶或是其他。他就这麽呆坐着,听着背景里滴答滴答令人焦虑的声响。忽然间眼前一片猩红,他抬头一看才发现周身都翻腾着猩红的雾气,连忙屏住呼x1往其他区域逃去,眼角余光瞥见一口纸箱也没命地在奔逃,忽然觉得这景象十分滑稽。
猩红雾气尚未侵袭的区域越来越少。他在血一般的雾里像无头苍蝇般乱撞,抑制不住呼x1的本能而大口x1气,却没有x1到氧气的感觉,脑袋越来越昏沉。终於他看见前方有一处明亮,拚着最後一口气冲了进去,发现这里挤满了和自己一样被变成物品、逃过雾气劫後余生的人。
背景里滴答滴答的声音还在响。
然後,猩红漫过口鼻,意识被抛出梦境。
如果最终都是那样的结局,而他注定是教室里众多桌椅中不起眼的一张课桌,他想,那至少要做一张桌面有着花花绿绿涂鸦的课桌。
於是他加入球队、玩社团、玩乐器。坐他隔壁的方书纬似乎很看不惯他一天到晚忙东忙西,某天终於忍不住问:
「你g嘛把自己ga0这麽累。」
方书纬说话总是这样,声音低沉,语调又没有起伏,即使是问句也被他y是说成了平叙。李岳谦惊奇於这个平常不是在修闹钟就是在拆y碟的螺丝起子男竟然会向自己搭话,慎重地思考了半天。
要说喜欢吗?其实他真的喜欢的也只有运动而已,社团啦、乐器那些都是流行什麽玩什麽,说喜欢的话未免太廉价了些。
於是他最後决定这样回答:
「因为很酷啊!就……偶尔做点跟其他人不一样的事情,刷存在感。」
这个答案无脑到他自己都想笑,而他也确实这麽做了。
方书纬却沉默下来。
……刷存在感。
方书纬挑起眉头,觉得李岳谦的脑袋可能有洞。
但他又突然不太确定,脑袋有洞的是不是他自己。
或许大家的脑袋多少都有点ch0u风。
「话说,」李岳谦指着他手上摆弄到一半的闹钟,「我也是不懂你欸,明明很会修东西,但为什麽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啊?」
「为什麽要让别人知道。」方书纬语气平板地反问。
李岳谦一时语塞。他搔了搔头:
「啊、就……会做这些事情很厉害,所以该让多一点人知道?」
方书纬看着他,嘴角扯出上扬的弧度,讥讽道:
「刷存在感?」
「呃,对啊。」李岳谦尴尬地傻笑。
方书纬摇摇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闹钟上,不再看他。
方书纬有时会作一个梦。梦里的自己变成了某个物品,橱柜或是课桌椅或是水桶或是其他,安静地瑟缩在角落。背景里滴答滴答的声音不停地响着,而近在咫尺之处有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身着校服,手中拿着厚重的课本,朝目光所及的每个物品狠狠拍打。
就在他面前,「磅」一声巨响,一张课桌在课本重重砸下之时四分五裂,那散落的木片中似乎隐约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又很快地消失。
拿着课本的孩子一步步朝这里走来。
下一秒,变故横生。对方忽然就变成了一把木椅,而方书纬身边出现了一瓶药水。他不假思索,劈手夺下、一饮而尽。
视野突然变得开阔,他感觉自己恢复了人类的身形。他盯着面前的木椅,端起手里的高压水枪。
醒来後,方书纬心想,不过都是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