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宛如蓄满了水的天空,深邃、浩荡而寂寥。一轮皎月沉入其中,宛如粼粼的玉璧,为绝境中的航船指明方向,给迷途中的水手带去希望。每当天气晴朗,空中繁星亦铺满了整片苍穹,呈现出一派众星拱月的迷人夜景。此时此刻,不论是陆地奔跑的孩童,还是潜游嬉戏的鲛人,虽不属同一种族,却都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一同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欣喜赞颂道——“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就在这样一个月圆之夜,一名鲛人却并未与同伴相约赏景,反而一头扎进水中,朝着更深处的水域游去了。深海不似浅滩清澈,寂静无声,终年不见天日、伸手不见五指,然而那名鲛人却并不胆怯。他灵敏穿行于相貌古怪的鱼群和幽幽轻拂的水草之间,金色头发似灯火般映出那张昳丽面容,一条泛着浅金的鳞尾矫健而轻盈,远远瞧去,宛若神秘美丽的精灵。
若说鲛人是海洋食物链的顶端,那须佐之男便是鲛人中的佼佼者。他是天生的猎手,拥有尖利的指甲和完美的流线型鱼尾,每当狩猎的号角声响起,他必定冲在族群的最前方,用最勇猛的战斗拿下最肥美的猎物。据鲛人士兵所言,鲛人将军甚至能够呼唤天空的雷电之力为己所用,当其他鱼群还过着生吃血肉的日子时,高天原的鲛人便已早早品尝了陆地人类的珍馐。在每一场盛大的狩猎结束后,鲛人们会觅得一处宽敞礁石用来歇息;而在那个远离人类栖息地的角落,须佐之男会用雷电将鱼烤熟,在一片焦香四溢中和族人大快朵颐。
长此以往,鲛人们爱戴须佐之男,他心中对族群的责任感也与日俱增。可好景不长,不知名的瘟疫忽然蔓延于族群,在青壮年鲛人乃至鲛人女王也病倒之后,还未感染瘟疫的须佐之男在这个月圆之夜潜入了深海——他要寻访鲛人族禁地,找到传说中可医治一切疫病的“海月火玉”,解救他正被病痛侵扰的子民。
据鲛人族祭司月读交代,“海月火玉”是一团由靛青和琥珀色构成的物质,行动神出鬼没,唯有月圆之夜才会安分下来、乖乖呆在最为幽深的海底。也正是因为它热爱到处游历,这团物质可以称得上“吸收天地精华灵气”,用人类世界的话来讲,它就是海洋中的千年灵芝。
此等良药,如果能用来为族人医治疾病就好了——当须佐之男对寻找海月火玉展现出强烈意愿时,他的八爪鱼哥哥却伸出一根触手,恨铁不成钢似地在他额头狠狠戳了一记:“海底是鲛人族的禁地,你就算不听女王陛下的话,也该听你父亲的话吧?”
是的,即便鲛人族在海洋如何骁勇善战,海底也是每条鲛人从小听到大的禁地。相传那里盘踞游走着叫不出姓名的古老巨兽,渺小的鲛人在它们面前仿佛蝼蚁,会被它们撕成碎片、吞进肚子里。须佐之男自然也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每当月读——这位鲛人族的异类,讲到那海底巨兽是如何将弱小鲛人撕成碎片时,总会同时扬起他的八条触手疯狂舞动,海水被他搅得翻卷,甚至盖过了幼年须佐之男害怕的哭声。饶是这般可怖的童年阴影,比起同伴们的病痛却也不足为道,须佐之男百般叨扰,最终才从月读口中得知了那处海域的大致方向。
背负着救族人于水火的信仰,须佐之男盼到了最近的月圆之夜,终于开始向“海月火玉”的藏身之处进发。一路上,他避开一处处险要海沟和暗流,即便尖锐的砾石刮破了他的身体也未能阻挡他前进的决心。他就这样一直努力地游下去,直到深处近乎浓墨的海水忽然变了颜色,似是有什么看不见、摸不到的屏障,将两层海域分化成不同风格的调色盘。
最初看见那片诡谲而幽雅的色彩时,须佐之男吃了一惊。明明这里已经深不见底,巨大的水压令常年生活在浅滩的鲛人都有些喘不过气,可下方的紫色海水却微微拂动着,仿佛是有着无尽生命力的庞然大物。他想起月读口中生活在海底的史前巨兽,一阵寒意顿时从尾部漫起;可鲛人同伴们痛苦的呻吟声回荡在脑海中,他咬牙攥紧了胸前棱角分明的风暴勾玉,鼓起勇气钻了进去。
紫色海水顿时将他吞没,须佐之男生怕迎接自己的是某只怪物的深渊巨口,甚至一度闭紧了双眸;可当他再睁开眼睛,预想中的恐怖画面却并没有出现——这里没有长相奇特丑陋的怪兽,也没有遍地残肢骸骨的骇人景象。浅粉色水草悠然摇曳于石缝之间,繁茂华美,生机勃勃;几条身量细长的“游鱼”正盘缠在珊瑚上,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却在须佐之男靠近之时纷纷缩回脑袋,躲进珊瑚深处去了。
这水底的风光充满异域情调,可须佐之男无暇顾及,他要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找到“海月火玉”的下落。他用力摆动鱼尾,一边向那传说灵物的藏身之地进发,一边四处张望着,希望能从满目幽紫中寻到那寸“靛青与琥珀掺杂的光”。
死去的鲛人会留下一颗鲛珠,躯体则会化作泡沫消散于大海,从此便音容不再。目睹了同伴们的躯体渐渐溃散、最终只留下一颗颗剔透鲛珠后,须佐之男的内心防线终于崩溃,他强行冲破了女王的庇护屏障,给鲛人们急切的呼唤留下一个坚定的背影。可寻觅宝物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海底的嶙峋怪石叫须佐之男碰壁了无数回,独自身处这片空荡诡谲的境地,他感到害怕,却不敢有一分一毫气馁的心思。如果错过了这个月圆之夜,他需得等到下个月中,即便他可以保证自己再有毅力潜入海底,可鲛人同族却并不见得能等下去。
“喂,前面的那个,你是怎么进来的?”
一个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须佐之男被吓了一跳,原本垂下去的头发也在同一时刻紧张得炸了起来。他赶忙回过头,却见一个长相比起那些“游鱼”更为奇特的生物正从怪石间探出个脑袋,那句问话正是丛它口中传出:“对,就是你——小金毛?!”
那只奇特生物生着与海洋生物迥异的样貌,面上覆着绒毛,圆滚滚的脑袋顶着两只匀称的三角耳。须佐之男凑近了些,又看见它嘴边还生着长长的胡须,白色皮毛染着青的、黄的色块。或许是因为过于肥胖的缘故,它的躯体就像它被肥肉挤成两条缝的眼睛一般,被卡在怪石和珊瑚的缝隙之间,只有这么一颗脑袋能够四处张望。
“你居然还知道回来!”那奇异生物仿佛认得须佐之男一般,一见到他便十分激动地叫嚷道:“你都不知道本喵独自呆在这里有多辛苦,八岐大蛇天天给本喵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还总让他的蛇魔给本喵喂水草——本喵可是镇墓兽,要不是因为你的嘱托,怎么还会呆在这里!你干什么去了!”
“你认得我?”须佐之男有些惊讶地盯着这只闻所未闻、口吐人言的镇墓兽,那陌生的眼神几乎刺痛了镇墓兽脆弱的小心脏:“我们见过面吗?”
镇墓兽呆滞地愣了几秒钟,先前滔滔不绝的话语似乎都被卡死在喉头,斑斓的毛发仿佛都黯淡了许多。但紧接着它又爆发出一阵更为吵闹的抱怨:“是你让本喵呆在这里做那什么‘海月火玉’,欠了本喵一百……一千条小鱼干,现在居然还要翻脸不认账!”
“你是海月火玉?”须佐之男敏锐地捕捉到镇墓兽口中的关键词,急切的心情令他忽略了镇墓兽的怨气:“我此番正是为了寻找海月火玉而来,你真的能够医治百病吗?”
“……枉本喵等了你这么久,你再一回来,居然只馋我身子!”镇墓兽咆哮道,“本喵的真心,终究是错付了!你走吧,本喵再也不理你了!”
说完,镇墓兽便将脑袋一缩,钻进石洞中不见了踪影。那速度之快令须佐之男都没反应过来,他急忙向前想要挽回它,可镇墓兽仿佛赌气一般偃旗息鼓,任须佐之男怎样呼唤都不得回应。“海月火玉”藏身的岩洞并不宽敞,那镇墓兽虽然胖,可终究是只小动物;须佐之男身量虽薄,却也难以通过那处狭小洞口寻找海月火玉的踪影。他有些丧气,明明离解救族人只差一步之遥,可刚刚他显然操之过急,将镇墓兽惹得不高兴了。须佐之男将自己能想到的好话都说了个遍,可镇墓兽铁了心一般地不再理睬,他说得口干舌燥、嗓音喑哑,正闭口歇息时,却听见岩洞中传来镇墓兽过分响亮的鼾声。
他不敢再继续打扰,心中盘算等镇墓兽醒来该如何道歉,疲累却在此刻席卷而来,将鲛人将军的灵魂似乎都侵袭得倦怠。他重重脱力躺在海底,两颗眼睛望向上空,目光仿佛能够穿透紫色水域、最终抵达在被月光泼洒的海面之上。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此时他应当与伙伴们相约赏景,和鲛龙族的两位公主比赛谁能猎到最多的猎物、谁能游得又快又远……
可这些愉快温馨的记忆都被那不知名的病痛打破,和鲛人同伴们一样化作溃散的泡影,只留下一颗颗鲛珠般珍贵的印象碎片,令须佐之男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鲛人,我可以帮你得到海月火玉。只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要海月火玉做什么?”
了。岸上少有真正见识过海族的人,海族的伪装也不会轻易被人类识破。当凡夫俗子畅想着温柔美丽的人鱼公主会倾慕自己、带着金银珠宝来与他双向奔赴的美梦时,这样贻笑大方的话本早被月读甄选出来,列入了小海妖们的思想教育读本。对着数十双亮晶晶的眼睛,他讲得眉飞色舞,甚至列举了蓝蝎子因为恋爱脑偷偷上岸、至今下落不明的典型案例,警戒小海妖们切莫因为一时贪恋虚无缥缈的“爱情”耽误终身,酿成童话故事里人鱼公主那样悲伤的结局。
“月读老师,有没有办法可以让人类到海里来生活呀?”
说话的是条容貌秀丽的小青蛇,她正略微痴迷地望着小展板上人类王子的画像,口中话语却让鱼不寒而栗:“这样的话,就算被辜负了,他也只能任我处置了呢,不管是死在海里,还是被我吃掉——对吧?”
闻言,月读摇摇头,一句话打消了小青蛇的幻景:“不可能,除非你能找到愿意把妖珠让给你的海妖。有了妖珠,人类才可以在海中生活,否则就会被淹死。”
小青蛇失望地将身子缠在珊瑚间,哀叹着自己何时才能遇上画里那般俊俏的异性。
小鲛蛇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似是个认真听讲的乖学生。当月读长篇大论地讲完人类如何阴险狡诈地诱骗单纯海族后,他静静举起手,在得到老师的点名后悠悠伸长了尾巴,清清嗓子朗声道:“舅舅,既然人间如此险恶,为什么你还总要偷偷去岸上玩耍呢?”
全场寂静,几十双童稚的目光同一时间聚合在月读身上,小鲛蛇坐回原处,静静等待月读的答案。八爪鱼一时语塞,几番开口却又无言以对,末了貌似气定神闲地为自己陈词道:“我这是为了知己知彼,是战术谋略,是文化的交流……外交上的事情,能算偷偷的吗?”
他说得面不改色,全然没发现自己下半身的章鱼触手几乎把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变了个遍。小海妖们知道这是老师在心虚,纷纷哄堂大笑;小鲛蛇满脸纯善诚恳,眼中满溢着对知识与真理的渴求,与老师辩论起来却言辞犀利,好几次令月读半天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状,孩子们笑得更加欢腾,学生之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