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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和大小姐(二)

——简直是天打雷劈!

夏雷滚滚,笔直而突兀地cha入云霄。

窗外cha0气磅礴,风吹玉振,雄h渐渐融在淅沥的水声中,绵雨顺流而下,与玉片一道撞击在檐铎的细腰里。

李寰清这时又结巴了,磕磕绊绊,好不容易组齐一句完整的话,“交尾?什么交尾?”

“是我想的那个交尾吗?”

李意卿怔怔的,或许是想不到这么简单的问题,她也会烦恼地反问。想了片刻,除了直白地剖出这颗心,他学不会委婉曲折的手段,于是游shang榻。

“悬灯,”李意卿总是这样叫她,黏糊糊的,sh涔涔的,“我想和你睡觉。”真是坦直!

李寰清一时间哑口无言,心里真真乱糟糟的,千言万语都化作讷讷的一句,“……你会发情……那还会冬眠吗?”

“到了那时候,我会把你藏在肚子里,”他伸出手指b划,“直到寒冷过去。”

“我不会在这里待到冬天。”李寰清抿了抿嘴唇,“我要回去了。”

“你会留下来的。”

李意卿没有生气,他语气和婉,猩红的舌尖含在口中,仿佛蜘蛛罗织游丝的口器。他将李寰清的脸托在掌心里,轻缓地啄着她的嘴角,“就像父亲一样。”

李寰清一怔,她曾以为李意卿是天生天化的山魈,原来他也有父亲吗?

来不及深想,忽觉肩胛骨一痛。纤巧的骨骼被缠在缧绁中,她也有些茫然了,然而这针刺般的痛痒慢慢化作如cha0的火焰,一圈又一圈,流窜在经络衔接的缝隙里,直到理x冰裂。

日头渐而西移,椴木格窗的纹缕无声无息地淹过折屏,朝着内室迂曲地涌过来,困住床榻边沿错银的云鹤。

“我好像明白了一点,”他搓了搓她的脸颊,迟疑地出声,“是这样?”

这样……是怎样呢?

“原来你有血胤,”她小小声地说,“我以为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妖怪。”

清凉山的避暑山庄,原是母亲从谢家捎带的嫁妆。二十年前,世子夫妇新婚燕尔,又逢权j窃命,世子挂冠而去,携世子妃迁居清凉山。

兴许是si去的孩子令她痛心切骨,父亲申令不许仆婢提及,就连李寰清,也因一时失言,险些被父亲揪起来打过pgu。

十岁的糗事儿,时至今日,想起来还是很愧赧:父亲受命辅佐王事,需得日夜洞察练京巨细,自然无心管她功课,便将她送去学g0ng念书。

学g0ng专门为王公贵族而设,就连助教也是凤子龙孙,李寰清作为其中最出类拔萃的刺头,时常被小舅舅点名,仲夏里的一天,她被谢助教叫起来念功课。

她难得写了一回作业,咳了一声,捧着书,佯佯站起来,“我的世子哥哥……”

谢助教一听,这还得了!微微变了脸,忙急中生智地找补,“写了就好,快坐回去。”

学堂里充满快活的气息,贵胄之间没有秘密,这群顽劣的小子们纷纷挤眉弄眼,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同桌的郡王世子仗着书本的遮掩,戳了戳她的胳膊肘,讪笑道,“大小姐,你哪有哥哥啊?”

“我有啊!”李寰清忿忿地坐下,杌凳惨然的碾压声掩在他短促而醒耳的笑声里。

她眯了眯眼睛,扭过脸,凶巴巴地环顾一圈,一巴掌猛地拍在桌案上,“笑什么笑?!都给我闭嘴!”

大小姐积威甚重,果然没人再笑出声了。

谢助教讷讷道,“大小姐收收神通吧。”

郡王世子也讷讷道,“大小姐饶命啊!”

然而她管得住学堂里的哗笑,却管不住这群小萝卜头回家打小报告。

当夜回府,阿耶掖着玉板,端雅地坐在圈椅里,连注香膏的兰釭都撤下了。李寰清碾着脚尖,左看看右看看,只觉毛骨悚然,难道她往太傅书案放蚱蜢的事被发现了?

不可能吧!

阿耶将鹦鹉杯一放,刚要开口,“你……”

常言道先声夺人,一方的气势上去了,另一方便会下意识地衰减,此消彼长,正是世间恒定的道理。

李寰清一pgu坐下来,猢狲似的在地上翻滚,简直是无理取闹,“我不管!”

国公被她的不要脸震住了,一腔怒火霎时销歇得无影无踪,不禁有些迟疑,这真的是他的闺nv吗?会不会是当年抱错了?野猴子似的,不知随了谁!

这样一想,悲从心起,真是觉得自己有点可怜了。好半晌,国公才敲了敲桌案,冷声道,“起来。”

她用手背抹了抹泪花,不打自招地狡辩,“我没有在太傅书案上放虫子!不许打我!”

“我打过你吗?”

他略过前半截,很有些匪夷所思,“我看你真是pgu痒了。”

一听不是为这事儿,李寰清就有了无限的底气,一个鹞子翻身从地上爬起来,“那——”

这点功夫,阿娘也差不多该过来了。

要说正事了,阿耶却忽地停了一停。他闭口不言,半张脸映在轩窗的琉璃片里,似乎是举棋不定,又像是默然饮恨,半垂眼睑,y鸷刻毒地盯着地上那幅如意吉祥纹的地毯。

她自记事起便没见过阿耶这副模样,顿时拿不准主意,掖着袖子,怯怯往后一站。

他这才惊醒,懊恼地捏了捏额角,注目喃喃道,“不怪你……阿灯,不怪你。”

于是,在这一夜,十岁的李寰清伤心地发现,阿耶对她有不能说的秘密了。

她忽然没来由地生了闷气,也问李意卿,“你对我藏了秘密吗?”

李意卿摇头,调开视线,不去看她的眼睛,手掌也放开了,慢吞吞道,“你没有来这里的时候,他们说我是吃人的妖怪,拿石头和树枝砸我,让我滚出去。”

“我从水里逃走了。”

李寰清睁大眼睛,一gu怒火油然而生,浩浩荡荡地烧到心口,这也太坏了吧!她平生做过最坏的事,也只是在太傅书案上放蚱蜢而已!

她重复了好几个“气si我了”,看起来实在气得不轻,左手攥成拳头,用力砸了砸手心,“下次他们欺负你,你就、你就……”

她本想说“你就吃了他们”,好在临出声时悬崖勒马,“……你就欺负回去。”

帐幄上环着一圈珠箔,光焰凉凉地照过来,不知何时,那盏雕琢成莲花样子的铜灯又安静地燃烧起来了。什么糟心玩意,它不会一开始就是坏的吧?

李寰清怒火大炽,暗暗给诓骗她一千两白银的方士记上一笔。

方士没有说谎,倘若她遣人下山察访,便会发现清凉山近十五年来,有十来个樵夫和猎户在此绝迹,还有五六名不足十二岁的孩童,同样骨殖无踪。

可人往往只会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以后我来保护你。”她收了满肚子的气恼,一字一句说。

郑重而天真,真诚而无知。

他低下头,闭上眼,眼珠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睑轻轻地震颤。

她终于是我的了,他想。

她的声音模糊而冰凉,仿佛隔着很远的距离传来,“为什么不说话?”

左边的窗下有一片碧绿的苇塘,一只蛙子叫唤,转瞬之间,又有千万只唱和。

很偶尔的时候,她站在山上的野荷塘里,潭水淹没膝盖,会生出一种奇妙的感应:野荷塘里有什么东西在喊着她的名字。

像晒g的衣裳回cha0,像雨花浸sh罗袜,像溺尸的头发缠绕,每次她回头一望,李意卿都站在不远处,野荷花谢尽的地方。

这里的荷花很早以前就枯si,是一片落索的si潭水,据说曾有水鬼出没,无人为他替si,十几年来困于荷塘,枯萎的荷花梗穿破荷叶,叶片涂了乌黑的髹漆,一片片浮泛,衬在他雪白的面颊上,与阿耶书房那只细洁的象牙观音并无二致。

你是水鬼吗?她提着木屐淌水过去,问他。

林间有冷冽的晚香玉的味道,他温顺地垂着眉眼,不发一言。

离近了看,他似乎在哭。

落泪无声,竟然令她心头一痛,光y如电,潭水寂寞,水鬼不停地将活人拉落水底,或许只是因为千万年来萍飘蓬转的落寞。

他颊边悬着的那滴泪水,慢慢地滑落下来,李寰清伸手接住了,很冷。她问这个美丽的水鬼,你想找的人,找到了吗?

水鬼是不会说话的,所以他还是不言不语。

si去的潭水会替他回答,她也会替他回答。

朱漆的木屐伶仃地摆在岸上,青烟下沉,木屐的主人挽起裙摆,从这一端,一步一步,走向另一端。寒冷的潭水淹过头顶,她消失在了野荷塘深处。

出道很久的nv明星,童星出道,曾经火遍大江南北,现在过了h金时代,已经不太吃香了。

最近nv明星在考虑未来转行做经纪人,娱乐圈人才辈出,她做经纪人也不算丢脸,毕竟人还是要吃饭……但她还是很怀念荧幕,决定息影前再混一年。

某日大粉探班,nv明星在太yan伞下补妆,她没有什么粉,看过她辉煌时代的都是老一辈的人了。于是漫不经心地对镜搽着口红,这时旁边有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来,“是……是宣nv士吗?”

她扭头一看,感到惊奇,原来还有年轻人知道她啊?

年轻人戴着口罩,灰se连帽衫将他裹得很朴素,刘海蓬松,看不清完整样貌,只有一双狭长的绿眼睛明亮剔透。

他很高兴,隔着栏杆和她说话,说他是她的铁杆粉丝,很小的时候就看过她的电影;愁看玉镜台的宿问愁,小戎的兰髓,他都很喜欢。曾经花一个大学暑假的功夫,将她的全部出场剪成cut,从零开始学写电影拉片,只他一人持有,揣摩她那时的心情,感同身受,日夜欣赏。

说到这儿,nv明星已经大感不对,讪笑一声掸了掸烟灰,说:“探班时间结束,我要回去上工了。你好好读书。”

年轻人很懂事地应了一声,最后扯下口罩,抬起脸,羞涩地朝她微笑。

nv明星随手碾灭ch0u了一半的香烟,心中血cha0翻涌,分不清是惊愕还是奇异,轻声细语地问他,“最近没排档期吗?”

年轻的影帝说:“有,我推了。”

他说完略顿了下,重新戴好口罩,遮住那张漂亮的脸,望过来的眼神殷切而盈满哀求:“姐姐,可以让我请你吃饭吗?”

nv明星艺名宣泻春,千禧年时正值事业高峰,拍了无数经典影片,她那时候眉形锋利,极像磨利的箭簇伏在面颊,这时的宣泻春是权倾朝野的厂臣。

后来她才学会醉看秋花的愁婉,雨夜里闲敲棋子,捻起一朵浮在半空的灯花,搓过引线,旋飞着散出窗外。

宣泻春是一九三一年寂寞的yan鬼。

她的眼眉在升腾蓬散的烟气中模糊不清,瞥向人群的每一眼,透过千万重银幕,被时间过滤后更显失真,却依旧让他神魂颠倒,日夜相思。

每个夜晚他都看着照片里的宣泻春,看愁看玉镜台的宿大人,看小戎的兰髓小君。

春光投覆冰湖,兰髓投湖自尽。

深檀弥散雪尘,宿问愁引刀自绝。

他为有情人而哭,为什么她总是得不到好的结局?一个人的si,难道是可以被把玩的么?

他在每个梦里与她相会,交颈连缠,醒来又觉惆怅,幽怨无边无际,他住在三楼,新绽的桂花涌进窗户,每一朵都曾与宣泻春相关。他暗暗想象,想象这是她最ai的花。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

“我叫师照神,”男孩稍稍红了脸,“好巧。”

宣泻春浑身不得劲,“只是吃饭?”

师照神嗯了一声,不敢抬头看她,只能寄托于助理的效率。

他盯着宣泻春搭在皮包锁扣上的手指,粉红的甲油,涂了薄薄一层,有春的韵味。他又看了看自己的,也很漂亮,她会不会喜欢呢?这样想着,指尖合进指隙,快要缠成纠结的毛线球。

宣nv士早年那么火,追求她的男人肯定也如过江之鲫,什么霸总什么鲜r0u什么影帝什么歌神,连外国人都有。

这可是千禧年时的万人白月光啊……谈过都分了,宣nv士提的,也没谈婚论嫁,她对此嗤之以鼻,什么情啊ai啊都是虚的。

后来很自然就过气了,没有y谋论,没有雪藏和打压,有人千方百计来复合,宣nv士0了0鼻子,避着走。

师同学要请偶像吃饭,很激动,挖空心思做了造型挑了高定,妆造美得不可方物,宣nv士穿着旧衬衫就来了,为表敬意,只是打了底妆,涂了口红。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那么美,微笑的时候美,颦眉的时候也美,眉目间有愁杀春风的味道,大概这就是岁月从不败美人吧?

师照神光顾着偷看,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红酒喝了很多。结完账反倒是他醉了,宣nv士早年练过酒量,力能扛鼎,网上找了代驾,又扶他进公寓,给他掖好被子,有点儿郁卒。

整个房间,满墙壁贴着洗出来的剧照,老报纸剪下来的抓拍,高清修复的剧组花絮,都是同一个人。

哇这小子好像是真喜欢老娘啊,宣nv士得意洋洋。师照神这时睁开眼睛,醒了,有点怔然,拽住她的袖子往自己这边扯,爬过去猫在她怀里。

你又进我的梦里了,他轻声叫人名字,兰髓?

宣nv士哭笑不得,心想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兰髓啊?

我今天看见你了,只是不敢叫你名字……他还在说,求你,就让我叫你兰髓吧。

宣泻春回味了下,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压在他身上,两个人都往床上覆过去。迎面撞上那张十分风情的脸,他先是懵懂,然后欣然,叫了一声“兰髓”,冰凉的发丝垂下来,像捕蝇的笼草,展开千层万层,将他锁在里面。

兰髓抵住他的额头,她刚从银幕里走出,身上还带有京尘cha0凉的雨汽。

春雨翻涌瓢泼,挥下无数苍银的珠髓,千丈红尘轰然而起,倾颓无数琉璃瓦,只差一条裂缝便能交颈。

兰髓道:“就当是一场梦吧。”

宣泻春在网上找床伴,结果找到了她的大粉霸总27岁,痛苦地sheny1n一声,还是没办法地接受了。

霸总虽然是处男但很会做,还是情人酒店,床头有固定的镣铐,里面铺着天鹅绒。

宣泻春被捆住手腕,一直在发抖,膝盖都是粉红的……他一直想和她亲亲,宣泻春不肯,一直躲,最后霸总放弃了,只是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事后给她做清理,宣泻春在浴缸里接到导演25岁电话,痛苦地sheny1n程,不想御前新调进来的侍御失了审慎,只顾着添蜡掌灯,竟留长生殿里槛窗大开。于是翌日一早,高督主掀帐进来一瞧,nv帝白莹莹一张脸,唯有双颊红得骇人。

春正月天地合祀一直推迟到nv帝yut1大好,已然是秋月。

这几月,任凭前朝如何吵嚷,李重萤躲在长生殿里养病,一概是听不见的;每每俱是丞相谢珣看过表章,无关痛痒地剔出几卷,再亲自呈递主上御览。

李重萤忙着躲清静,有些简牍并不详看,有丞相看过,总归没什么错处。

这桩差事定得微妙,先帝曾有意废除丞相一职,诏书被给事中封驳,后来几番转圜,在李重萤践祚前才算定下此事。

等李重萤平安地坐上御座,悬在檐片上虎视眈眈的骤雨终于一泻千里,她忙着大赦天下、安抚老臣、提拔新官,简直焦头烂额!

最后千辛万苦添设了正五品内阁大学士,再赐司礼监掌印、秉笔、随堂太监批朱之权,这样才算完满。

丞相的权力被分走大半,如今理应称其首辅,只是nv帝始终并未下诏明文取缔,于是便还遵着旧制。

先帝在时,司礼监与丞相便已有两虎相斗之势,偏生nv帝贯通伏虎之术,猛虎跨进槛里,抬手掀开殿中垂挂的天青se纱幔,在袖口缠过一圈,鼻尖细嗅宁神香的冷冽,屏声往里进了。

千万重蔓缠的青纱,细腻得窥不见纱线走势的纹理,稠密得漫天匝地,像是雪满庵深处飘然的绿烟。

殿中有千样宝物,长寿榻上最长寿,案上置着金银错的博山炉,焚烟未熄,云雾缭绕地朝他涌过来……想来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吧?

谢珣将地上散落的金扣捻起,并未细看,掖手便将它藏进袖中,指腹不经意间擦了擦金扣,品出如意吉祥的纹样。

他叹了气,声音在殿中传出去很远,“陛下。”

没人应。

意料之中的事。陛下素日懒怠,但凡不视朝的日子,总是不愿早醒。

谢珣走上前来,扯了扯承尘,照旧是不动如山;再将帷幔牵上玉钩,任由如瀑般的明光照进来,慢慢的,榻间也亮起来了。

他循着痕迹望进去,捉住榻边横陈着的一截小臂,极轻地拽了拽,唤着她“阿萤”,好哄歹哄,总算将她请了出来。

nv孩靠在他肩上,一声不吭地埋进去,显然还未睡醒,很难想象这样年幼的孩子竟然坐拥四方禁廷,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李重萤眯着眼睛,看着很有些愣怔,“啊……丞相。”

“臣在。”丞相扶正她歪斜的肩,语气平静,“陛下,该起了。”

nv帝“嗯”了一声,只是一错眼的功夫,脑袋复垂下去。

谢珣微微蹙眉,对付君主,他没有很好的办法,不能骂,更不能打,只能当列祖列宗般供着。于是将掌心垫过去,抬高她的下颌,对着最光亮的那扇轩窗,亮得像是神仙的照妖镜。

她果然颦住眉,小妖怪原形毕露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亮……”李重萤挥挥手,声音细孱得仿佛sheny1n,“离我远点……”

这次没有再纵容她,谢珣抚了抚李重萤的肚子,“晌午了,陛下未用早膳,不饿么?”

李重萤:“不饿,快滚。”

“臣请陛下去雪满庵听芦。”他收回手,当做没听见,“用过膳就去。”

她睁开眼,迷惘地看他,“你说什么?”

“臣请陛下同往听芦。”他复道。

有了丞相的“盟誓”,疲于政事的李重萤果然来了兴致——出去玩的兴致。

用过早膳,午膳也并在一桌用了,为皇帝排膳并不算什么铺张的事,案上罗列九十九道菜等待品鉴的奢靡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为了让丞相在某些事宜里松口,她的寝食在列宗里已经算得上清减。

谢珣坐在书案后,摊开文书,慢慢地票拟奏疏。

“谢相不累吗?”李重萤见他离得很远,敲了敲身侧的胡床,“过来同孤一道用些啊。”

他对着案头铺陈的奏疏颦眉,“蒙陛下垂ai,臣已用过了。”

nv帝并不算什么智慧绝l的人,就连添设内阁制衡丞相,也是父皇晏驾前的主意。

在李重萤并不丰赡的生平里,丞相是她要面临的,丞相忙碌,她也不好太过清闲,中庸之主也有名垂千古的野心,于是她从柜案里翻出金质的小锤,在旁边的食案上一下下地敲核桃玩。

核桃仁堆在碗里,仿佛稚弱的小山,她一颗颗数着,心里翻涌着奇怪的满足,敲核桃的乐趣就在此啊,简直像一只偷藏果仁的松鼠。

唉,皇帝;唉,核桃;唉,松鼠。

她敲得不多,晃匀了,平平铺了半个碗,敲核桃是个很舒心的活,和书案后的谢珣相较起来,真是很轻松了。谢珣微微侧过脸,面颊上细细的绒毛在yan光下分外明晰,有种纯质明亮的况味。

小锤砸得砰砰响,李重萤敲完最后一颗核桃,天子亲手敲出来的果仁,会有豪贵的味道吗?

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将玉碗推过来。

做事有首就要有尾,谢珣说是不看,但还是在竹纸上细致地写着什么。他有一手很好的书法,少时临的是前朝书圣的绝笔“阿摩罗识”,佛的禅语钩织游鱼的影子,紫毫笔深深按下最后一笔织花。

李重萤嚼着核桃仁,声音有点黏连的含糊,“想吃吗?”

他瞥了一眼,凝定了半晌,又不动声se地收回视线,“陛下用吧。”

她摇头,眉目间有细微的笑意。

谢珣空闲的左手被她牵过来,十指相接,丞相的小指微微一颤,指尖触及她手背浮起的细骨。

李重萤眉头一动,偏要佯装无所察觉,指了指午膳特意剩下的滴su鲍螺和桂花芋r,又指了指核桃仁,最后指向谢珣手边的墨锭,“选一个。”

那是一锭刻有百花的松烟贡墨,篆着栀子、玉兰和桂花,jg细鲜妍,暗香盈鼻。

封疆大吏贡上来的好墨,据说能令白丁饮墨书华章,在此刻却显得格外不l不类。

以讹传讹的野史罢了,这是能入口的东西么?

谢珣垂首睇过,颇觉陛下妙语解人颐,yu笑不笑,心口憋得酸痛起来,暗自心道:不若让她先饮一杯,化出一副经天纬地来,从此做个经纶满腹的文皇帝,留下几笔诗章万世传颂,也能算如她所愿,流芳千古了。

他心中暗笑,面上却端庄,偏头举目,慢吞吞地说,“……承蒙陛下赏赐,臣铭感五内。”

光禄寺为陛下备膳,有时丞相入殿与nv帝议事,内侍遣人来通报,总要多备下一份,如今亦然。

谢珣端坐在案后,大袖铺陈在席上,谢过陛下恩典,菜肴分下去给侍御们分了,他只要了两样糕点,掩在袖后慢慢地用。

李重萤暗叹,背手踱步,他总是这样!

据传丞相五六岁时曾被人牙子拐走,本来要卖去做仆人,半路上谢珣靠着智谋逃脱,自此流落乡野,吃尽许多苦楚,直到十六岁才被老丞相重新找回来。

那时谢家正办着丧,一门六口男丁,除老丞相外全si光了。病si,殒阵,被凌nve而si,溺si,舍命而si……只留下老弱病的祖父和一家nv眷。

市井人没听说过老丞相还有个活着的小孙子,兴许是养子呢?

不管外头流言蜚语传得怎样荒唐无稽,谢家一概不理,只管闭门过着自己的日子。

“不合胃口么?”她绕过书案与青铜树灯,问他。

谢珣没想到陛下会忽然发问,糕点噎在喉间,不由得咳了一声,“不……”

李重萤霍然吓了一跳,忙上前为他拍背,拍得脊背啪啪响,“我不闹你了,你吃,你吃。”

大监韩y令仆备了车,转足回到殿里来,佯装瞎了眼,权当见不着这副古怪景象。等nv帝转脸一睇,这才极有眼se地弯腰上前,垂首恭谨道:“陛下,可要传奏锦衣卫随行侍骑?”

这话有些大声,很刺耳地钻进耳朵里。

谢珣从容地cha着袖子,垂下眼睛朝着丹陛,一言不发地思量。

李重萤心道“果然”,听芦这样的好事,高愁怎么不想来cha一手?也不知道他有多少手脚能拿来凑数!转念又恚怒自遣,暂且留他再跳几日。

可见她也有些令人宽慰的凌云壮志,目下国祚病笃,外忧垂涎,内患沉绵,她一个处处受掣的傀儡帝王,又该如何踏平这两座太行王屋?

到头来,还是要忍辱求全啊。

她转过身,任由槛外注进来的细光密密地排在身上,一道一道地凌乱铺陈,颇为嘲讪地笑道,“好秋光,怎么就招得春心乱动呢?听芦这等雅玩,过了秋便再难有机会游赏,既如此,传厂督随驾。”

司礼监的韩y长一副很俏的脸,细长的眉摊垂在睑上,闻言眯了眼,伏首而跪,长长施了一礼,下去遣人通传了。

他们心照不宣,还是给她这个皇帝一些应有的颜面,以为这就能让她心平气和了,这群没根的si阉人……

李重萤咬了咬牙根,径直甩了甩袖子,恨得心口火烧,回首一看,谢珣不看她也不看地,正凝着甜白釉的八角盘。釉下青花同釉上彩斗yan,霁蓝釉的夔龙纹和莲叶纹沿着盘身一圈圈翻过去,仿佛几环清明的火花,亮得悄寂。

“谢相,”她歇了火气,歪着头问,“在看什么?”

“臣在看这只盘子。”

他轻声说,绝口不提她方才的窘迫,“方才匆匆看过,依稀觉得像荆朝禁廷里的物件,现在才看清了,您看,”他摩挲着莲叶纹的边缘,指尖很仔细地探过去,片刻间,便在釉盘的内侧翻出一行细小的荆文,“这就是几百年前,荆朝的文字。”

李重萤忖量着,慢慢开口,“荆?”

他将手掌收回袖笼,就着外头徐步而来的行步声,同样轻缓地颔首。李重萤也回过神,y着脸往外一瞥:他们都认得高愁迫近发出的响动。

通传声一层层朝内滚沸,愈近愈森然,龙伯驱风,百川喷雪,此獠迎面冲犯,压着千万秋雷b过来,有如竹竿上掩旗息鼓的猛鸷。

前荆,几百年前的正统,朝纲兴降前亦是大燕这般境地,政柄旁落,权臣当道,帝嗣出生不久便被溺杀。昔有麒麟儿鸣凤,应忠勇之士相助逃出g0ng廷,逾弱冠,立于骓马白鹇下。长庚迎升,日月凌空,滚滚春雷迎面破来,鸣凤拈弓击鹘,大荆从此开清平。

“陛下,”谢珣拱手高举,继而垂手落下,“鸣凤在枝,叶落知秋。”

他举起脸,朝她意味深长地微笑,“万事慎重。”

“重”字甫一落下,高愁便踏进了殿里,拂开帷帐。

风动银栀,重瓣颤动,侍御踱进g0ng室,与内寝隔得很远,轻手轻脚地开了半扇东窗。

高愁行过礼,待李重萤拿捏着腔调“嗯”了一声,这才从容地直起身来。

他们其实是很亲厚的关系,从她被接回g0ng廷开始,真奇怪,她居然和豺狼虎豹做亲朋。寻衅的凝注铸成金锥扎在面上,谢珣端庄地含笑,高愁探了一探,见他没什么旁的反应,很快便调开视线。

她无谓地笑,笑容像是帛画凝定在双颊,高愁看了,叹息之余,又很有些酸腮寒齿的难为情:主人长大了,懂得亲疏有别,其实算是好事。

自从他从寒山寺接回公主,又奉帝命看顾她几年,一切都好像变得怪模怪样了,拿彼此当好友那么久,还是离心啊……不含私心地说,他确实是将她当成雅故来看的。

“銮跸下降市井,奴婢按理应当侍奉陛下左右,听候调遣。”他站在阶下,装模作样地掖着白尾拂尘。

李重萤听了,蹙眉暗道,“理应”?这样轻浮又极不周全的搪塞话,他又有什么芝麻大的小事要去周旋?

便听高愁徐徐说道:

“听芦是雅兴,奴婢是粗人,怕糟了雪满庵的雅致,不敢妄去。丞相审慎,既有谢相随驾警跸,想来是很妥当的。百姓无缘得见陛下金面,闹市愚氓游侠最多,恐有不长眼的冲撞了圣t,奴婢再点两队缇骑官校伴驾侍骑,沿途清道警戒。”

“陛下,这样可好?”

李重萤静静站立,心口如同浪cha0浮动,感到一阵空悬的古怪。

高愁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信,他能有什么事?竟然能让他拚弃盯梢的绝好时机,转而投身在这座枯涩的禁庭。

她自诩熟谙高愁的生平,闲暇之余,暗自无数次揣度,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书案的另一端,谢珣庄重地站着,在等她开口。银亮的云气纹滚过交cha而掩的袖口,鲜亮的颜se,照出四方井壁之上的长空,如cha0如波。

就在转瞬之间,李重萤忽而想起一件尘封许久的奇事。这件事埋得太久,又不重要,令她险些失记。

是……因为她?

她来不及想太多,抬掌而击,合出一声清脆的掌音,遥遥响彻在大殿之中。对上高愁那双鸳鸯眼,李重萤不再惊惶,只是颔首笑道:“善。”

便是准了。

帝王出巡,对于锦衣卫的校尉们来说,算是不大不小的事。

御驾遥遥在前,缇骑校尉乔装混进市井,沿途出警入跸,又调韩y驾前随侍,韩y换了一身石青直缀,cha着手,佯佯趋辕以行。

车舆款款而来,地面纵横交错着车辙滚转的形迹,御城的平头百姓有一双慧眼,瞧见开道的骅骝,便很识趣地往两侧避开。

只有孩童们踮着脚张望,天子脚下贵胄如云,见得多了,早已炼成一颗铜打铁铸的心。

扎圆髻的小丫头坐在马扎上,举着手,手指挑着细绳,朝着檐下照进来的日光,很细致地编翻解gu。

李重萤揭过最下端的竹片,悄悄掀开一小片帷子,目光快活地停在她身上,花手绢、秋千……会的花样真多啊!韩y看见了,细声问她,“主子要试试吗?”

她先是跃跃yu试,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头,韩y见她流露出这样的神se,并不迫切地揣度上意,只是拱了拱手,无声地领命。

说来不好意思,翻花绳这样小孩子的游嬉,她并不擅长,仿佛天生就失去一种肢t的协调x,手指笨拙得能让绳索打结。

谢珣望过来,语气略带好奇,“陛下想玩解gu?”

李重萤心虚地垂下手,转念又想:她为什么要心虚?她可是万民的天子啊!

天子叫来缩在y翳里的韩y,吩咐了几句,韩y上前,道了声“喏”。她探手进袖,在身上翻出nv侍备好的小荷包,雪白的糖块用油纸包住,隔着一幅缎面,隐隐散出糖霜甘醇的甜味。

她解开荷包,嘴里漫应着,“只是看看……我不会玩这个。”

承认自己笨拙,也不是什么丢脸的大事。

谢珣听了,朝她摊开手掌,纤长的手指一根根伸展,“臣教陛下吧?”

“……不,”李重萤一愣,旋即脸如火烧,这委婉b暗讽还令人难受啊,她讷讷道,“你怎么会这个?”

“臣少时流落在外,什么都会一些。”他说,似乎并不觉得古怪,“家中小妹也ai玩解gu。”

哦,这个李重萤知道。

正因为知道,才更觉羞赧。

原来他把我当妹妹啊。

当下丽日丰yan,g燥无雨,是个晾晒衣裳的好日子。云霞堆积在天的远处,扫出一片无缺的窃蓝;日光汗漫如瀑,从茶坊悬山顶的两坡飞燕般翻涌下来,淅淅沥沥,铺成连绵的海cha0。

往常的日子里,这个时候她总在g0ng后苑,驻足观望,鹞子线紧紧牵在手中,扯着另一端丝绢的纸鹞,却想不起来那时天真的心境。

谢珣找不着她,将书卷掖进袖中,转身便往g0ng后苑最宽阔的地方来。李重萤默然立在苑中,韩y跪在一旁,将曳撒压在膝下,捧来削好的竹篾。

韩y只能跪他,曼声道:“丞相。”

她眼前骤然一亮,赶走y魂不散的韩y,举目快乐地看向他,“丞相来了。”

奔向他的步伐又不着痕迹地停了停,nv帝略顿了下,面上重新呈出主公的矜重与骄溢,慢吞吞地问,“找孤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