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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缺

安德瓦一回到事务所,欧尔麦特的委托也过来了。

夜眼做好了完美的规划,情报搜集无可挑剔,配合的公安部门都是熟人出动。安德瓦夜晚结束战斗不久,电视采访匆匆赶到现场,本就已经神色不耐的他在旁边的人提醒下才发现手机在响,拿出来一看之后转身就要离开。

“安德瓦!”欧尔麦特匆匆结束了谈话赶了过来,笑容满面:“喂,难得有机会,不用急着回去嘛,一起去喝一杯……”

“放开!”安德瓦满脸不高兴的冒出火焰之时,手机又一次提醒来电,安德瓦拿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号码,在欧尔麦特八卦的眼神下接通了电话:“凉也,嗯。我在现场。”

欧尔麦特顿时明白过来。

安德瓦的表情变了,那种不知所措的惊讶持续了一会儿,嘴角强硬的往上扬起一点又被不高兴的火焰压下去,他转身大步走向角落,很快离开了现场。

凉也悄悄挂了电话,夏雄在屋子里哭了起来。他赶紧走进去,冬美趴在摇篮前面哄着几声,扭过头说:“弟弟尿床了。”

电视节目结束了,灯矢还在看其他频道的报道,笑容满面的欧尔迈特后面一闪而过的火焰之影。虽然也有安德瓦的报道,但在欧尔迈特就在附近的情况下,记者抢着报道的都是欧尔迈特。就算有人想去采访安德瓦,安德瓦事务所的律师也很快会对稿件进行限制。

凉也给小儿子换了尿布,叫灯矢去洗澡。冬美乖乖的找了衣服出来,等哥哥洗完了就该轮到她去洗澡,凉也把夏雄放回了摇篮里,又往外面看了几眼。

“哥哥作业还没有写完。”冬美小声说。

凉也摸摸她的头,走到桌边看了一下,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冬美跌跌撞撞跑过去扑在父亲身上,撒娇一样的喊他。安德瓦抬头看了一眼,凉也长长的头发披了下来,比半年前长长了很多。他呼吸急促,似乎有些紧张,安德瓦很明白他的感受不太好,不由道:“发生了什么事?”

凉也没说话,身后灯矢洗完了澡,站在走廊里,呼吸急促的孩子真的和屋子里的凉也很像,接着灯矢也扑了过去。

安德瓦一下子被击倒了。

夜里,灯火变得昏暗下去。凉也没有睡着,他能感觉安德瓦躺在旁边也没有睡着,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什么交流了。在打电话问安德瓦要不要回来的时候,一阵强烈的窒息和痛苦让他几乎想要挂断电话,但是他不能那么做,不能让灯矢在大人的怪圈里四处乱撞,没办法出来。

睡不着,烦躁在胸口横冲直撞,除了烦躁以外,还有痛哭的欲望。

凉也闭着眼睛翻过身,侧躺着,不一会儿他身边的另一个人坐了起来。这个动作之后,再没有动静了。过了很久,久到凉也快睡着了,耳边轻轻拂过风,粗糙的手慢慢从他身上游过去,就像贴着他左右飘忽,安德瓦在做什么,趁他睡着的时候想要做什么?

凉也抓住了他的手,贴着潮热的脸颊,安德瓦惊呆了。他们在惨淡的沉默里僵持了一会儿,凉也睁开眼睛,松开了手,他撑着坐了起来。

“你不能一走了之。”

安德瓦一时间哑然,凉也急促的说了下去:“你不能像……我父母那样。他们会很痛苦。我是说灯矢……还有冬美和夏雄。”

这一回,安德瓦反应过来:“不会的。你怎么能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我不会不管你们——除非你不想要我回来。”他把自己暂且放在被选择的位置上,以退为进,凉也疲倦的摇了摇头:“我不想让孩子们伤心。”

安德瓦一时间无言以对——原来如此,他的妻子要投降了。

凉也确实这样想,如果灯矢也不抗拒安德瓦的要求,如果灯矢也想得到父亲的关怀,他横亘于其中的意义是什么。他忘不了灯矢哭着说父亲生气了的样子,其实安德瓦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生气,安德瓦是因为和他之间的种种而保持距离。

那么只有一个办法。

凉也主动靠过去,还没靠近就被安德瓦用力抱紧了。他像被囚禁一样用力楔入男人的怀里,一时间太过难受,但是安德瓦没有给他抗拒的余地。

“凉也。”安德瓦低声说:“他们不会和你一样。我会保护你们……你们所有人。”

凉也的眼睛迅速模糊了,他不奢求安德瓦能听懂他的意思。但安德瓦听懂了,只有这一次,他想要他的孩子得到他没有的,彻彻底底的,完全的,没有阴霾的来自父母的爱。一个人无法选择父母,甚至无法选择被爱,却能够付出爱,能给自己的孩子幸福,他用这种付出来圆满从前的残缺,但没有安德瓦,这种补偿、这种付出永远会留下漏洞。

如果停留在原地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凉也在鱼、汉堡肉、西蓝花,还有一份大的,用包袱皮包好了。

“妈妈,今天爸爸送我去学校!”

凉也微笑了一下,把便当递给了安德瓦:“路上小心。”

送灯矢到了学校不久,安德瓦回到了事务所。一整天他都没有出去,直到傍晚匆匆忙忙要离开的时候,织田不由好奇的问了一句:“哪里有临时工作?”

“不,学校到点了。”安德瓦说:“我要回去了,其他事就麻烦你了。”

去学校的路上异常不顺利,因为堵车安德瓦频繁看着手表,一向在琐事缺乏耐心的他看着前面的茫茫车流进退不得,不过到了学校之后很快就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到了灯矢。

回到家里,凉也站在门口等待着,不去学校接孩子的他一样很担心,直到看见那两个人回来才松了口气。空缺了半年之后,安德瓦又开始日常训练,不久就到了晚饭时间,灯矢吃的比从前更多,心情也比之前更加开朗了。

凉也哄了夏雄一会儿,这个孩子是三个孩子里最好带的,晚上不会夜醒,睡饱了不吵不闹,吃东西也很乖,谁抱他都高高兴兴的笑,安德瓦接过来抱了一会儿,舒了口气,夏雄不仅没觉得这个新姿势哪里不舒服,还笑着想去抓安德瓦的头发。

一旦觉醒了个性,安德瓦指定的计划也有了新的进展。一年之中,他对灯矢的能力越发有了信心,唯独一个问题绕不过去,那就是训练时的灼伤。要使用火焰就必须对自己的火焰有所抗性,但是随着训练提升能力,灯矢身上开始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灼伤。

凉也是最早发现这个问题的,他一度以为这是训练之中不可避免的一环,但是安德瓦随后找到了医生咨询,医生在他们面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实话——灯矢的能力毫无疑问是火焰,但他的体质更倾向于凉也的冰的性质。

凉也立刻转过头去,生怕安德瓦说出什么话来,他提起来十二分的警惕,医生无奈的说还是请你们放弃吧,安德瓦神色一下子就变得沉重颓丧。

但这却使凉也忽然安心下来。

他捂住了眼睛,站在走廊上,安德瓦去另一个区域拿了烧伤的药回来,不加怀疑的抱住了他,凉也放下手,低声说:“灯矢怎么办?”

安德瓦摇了摇头,道:“不能再勉强了,他撑不住的。”

凉也放下了手,眼睛通红,里面都是血丝。他看着安德瓦,不由问了下去:“那你呢,你的目标呢?你不是说他……”

“他是我儿子。”安德瓦嘶哑的说:“我知道什么对他好。”

在回去的路上,凉也靠在车窗上,安德瓦开车。他们一路上没说话,安德瓦不知道凉也是不是在考虑如何拒绝再生下一个儿子,这一年多的平静和安宁让他打心底里不想再回到过去的状态,如果凉也提出来,安德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拒绝。

无论是冬美还是夏雄都没有那样的资质。

灯矢从学校里回来就和弟弟妹妹一起,他们回家的时候已经睡着了。安德瓦特意去房间里看了看他,除了巨大的失落,那些斑驳的伤痕让他心脏烧起火焰,一阵阵灼烧的痛楚。他小心的拧开了从医院带回来的药膏,抹在灯矢手臂上的伤上,凉也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有很长的时间里,凉也深深地感觉到了自己深深被孩子所需要,这种归属和维系存在于每一天醒来时,每一次当他茫然不知所措之时,在孩子们玩耍和对他露出笑容之时。感情是异常脆弱的东西,一半由当事人的幻觉支撑,流动于其中的是情绪,支撑着外皮的是习惯和过去。

但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每一次意外和挫折都是崭新的,是从未遇到过,天塌地陷一样的惶恐和可怕。在安德瓦尽力委婉的把这个消息告诉灯矢,明确的告诉他以后不可以随意使用能力之后,灯矢露出了惊愕不已的表情。

“不——我不要!”

“为什么啊!为什么——”

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安德瓦好像呆住了一样,同样说不出话来的还有凉也,灯矢结结巴巴的表达着自己的愤怒和意思,当一切结束之时,他才如梦初醒的蹲了下去握住儿子幼嫩的肩膀:“灯矢,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个性,也不是只有英雄一种活法的,去看看别的吧,去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

“我不要——”

如果说他不明白,一定是自欺欺人,被擅自定下了人生道路,付出了许多辛苦和疼痛,一转眼又被父母说着什么“以后不需要努力”这样那样的话,擅自决定了不能再走从前的道路。

年幼的孩子会觉得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的抗拒远远超过了凉也可以安抚的范围,而且时间也不能奏效,在闲暇之余,凉也试着联系远在英国的冷,灯矢的情况让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算冷无法提供什么有效的建议,他也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吐露心中沉重的石头。

“休息的时候带他出去走走吧。让他看到外面的不同的世界,给他一点时间接受……”

棱雪冷的建议十分温柔,凉也恍惚了一会儿,透过屏幕,有温柔的情绪慢慢渗透过来。但是,凉也下意识的就明白了,他的孩子比别人想象之外还要更加倔强、更加固执,并且,比起他这个“母亲”,渴望的是身为父亲的另一人的关注。

“凉也。”棱雪冷的手贴在了屏幕上:“比起这些,我更担心……”

凉也抿紧了唇。

毕竟对方一定会继续追逐欧尔迈特,这件事本来应该十分重要,凉也却一点也没有想起来过,就算棱雪冷提醒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切实的感觉。

“不要紧……”

为了证明什么,凉也想了片刻,将上一次在医院的对话说了出来。因为对面是冷,他才能说出口。

“我很担心他会强迫灯矢继续修行,”凉也说:“他对那个目标的执念让我很害怕,就算他说灯矢要继续修行,我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拦不住他,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

“但是,他说灯矢撑不住的。”

冷的表情好像凝固了一样,许久,她低下了头,难过的抬手捂住了嘴。

“凉也,你是不是……”她艰难的说:“喜欢过安德瓦?”

这句话就像冬天寒冷的风拂过白色的窗帘,外面的风雪撞在玻璃上,在胸腔里空洞的回响。

大概在三个月后,凉也又有了反胃和呕吐,在医院检查时,还没有等到结果出来,他就隐隐有了确定的感觉。

因为生过三个孩子了。

第四个孩子,还没有出生就有了某种使命的孩子,在身体里孕育的同时,灯矢好像放弃了一样消沉起来。一开始偶尔还会发现身上的疤痕,在安德瓦几次发现而大怒之后,灯矢也放弃了一样沉寂的上学、回家,和弟弟妹妹一起玩耍。

这样就好了。

凉也站在厨房的水池前面,习惯性的安抚肚子里突然而来的动静,他忽然急喘,像是深海里沉下去的人竭尽全力往上游,平日里见惯的景色让他一阵阵反胃,还没来得及去浴室就吐出了灼热的酸水。

泪水无法控制的涌了出来。颤抖的腿,颤抖的手臂。像是被什么东西伸进喉咙探入食管,在胃袋里掏挖。

声音扭曲成破碎的白色碎片,光线嗡嗡嗡嗡绕着身边旋转,无论如何捂住嘴也在不断用出来的苦涩和绝望,连这绝望是什么样的构造和形状也看不清楚——那是被时间钝化为“平常”和“普通”一样沉重凝固的东西,无论从何处往外走,碰到的一定是一样坚固强硬的墙壁。

像是走到一半才意识到这条路无法回头一样,连突然惊醒的这一刻也不合时宜。

凉也走出厨房,走过长长的走廊,在庭院里停了下来。听到不远处灯矢和夏雄说话的声音,灯矢正在带着夏雄走路,这种事情他现在也无法做到了。

远远地看着那三个孩子在一起,凉也心口的烦闷渐渐消散了一些,与此同时,那个孩子轻轻地在他身体里踢了一下。一时间的痛苦好像是噩梦,现在的情绪又像是清醒,凉也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安德瓦的事业蒸蒸日上,这一年他依然只有很少的时间留在家里。但是过年是一个例外,就算是事务所也要考虑到一年来的辛苦,不太情愿的宣布了放假之后,安德瓦回到家里没多久,就迎来了第四个孩子的出生。

对灯矢来说,当父母抱着头发稀疏、软绵绵的弟弟出现时,他的瞳孔紧缩,胸膛蒸腾着怒气和恐惧,那个有着暗红色和白色各一半发色的婴儿,是他即将被抛弃的证明。

他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愤怒的逃走了。

安德瓦沉重的看着玄关,从哪里离开的灯矢,那激烈的愤怒、偏激的情绪,仿佛镜子一样让他看见了自己。

“你不打算做什么吗?”

凉也抱着最小的孩子,隐忍的语气,尽力温和的说着,但在安德瓦听起来这句话比任何言语更加刺耳。

他回头瞪了一眼,凉也茫然的看着他,后知后觉的垂下了头。

带孩子始终是件繁琐而忙碌的事,凉也从忙碌里逃避了急需思考的一部分,就算知道灯矢的心情变得和从前不同,那孩子面临着剧烈的落差,这一刻他也无法抚慰灯矢的心情。

父母和孩子紧密联结,又会在某一刻意识到人和人的不同,彼此无法触及对方深处的某些情绪——作为父母的立场,凉也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断裂感,无能为力的软弱和心虚,也是在他最疼爱的孩子身上。

他根本无法对灯矢的失落进行什么弥补,那孩子渴望的是来自另一个人的重视。但安德瓦却始终忙于工作,并且比以往更加期待起他们最小的孩子。

如果这个孩子也不行呢?

凉也下意识的感到了一阵寒意。

“你是否曾经喜欢过他?”

棱雪冷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凉也本该承认,或是否认。但他犹豫了,当他在预约了心理医生之后,听到医生中途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凉也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

爱情理应是一个家庭成立的基础,至少在他很久以前是这样以为的。如果连基础的东西也没有,就会像他现在这样,渐渐枯竭,感情从看不见的空隙里流失,明明对方什么错也没有犯的回来,也会让他打心里就烦躁冷漠起来。

“你们之间,有进行日常的沟通么?”

凉也沉默了一会儿,这番对答让他越来越窒息。

“有。”

他撒了谎。

在医生的建议下他开了一些药,回家之后仔细的看过了说明书,和网上查到的资料核实有没有成瘾性和不可言说的副作用。

找到了一份工作,为此需要把孩子交给仆人照顾。但是安德瓦什么也没反驳的同意了,为了去上班凉也剪掉了头发,上班地点就在附近,虽然工资不高,但是需要的时候可以请假,下午接灯矢回来也很方便。

去上班的第一天凉也紧张了很久,但是同事们都不难相处,在发现他可以随时冰镇饮料的时候明显对他更友好了。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在凉也上班的地方,棱雪枝子站在了玻璃门外,紧张而防备的等着他。

“听说你去工作的时候,我很惊讶,不过,这也是好兆头吧。”

搅动咖啡的勺子停了下来,凉也静静抬起头,目光里难以分辨什么情绪。棱雪通穿着医院里发下来的病服,精神还是很好,碍于医嘱只能在医院的餐厅里点了杯水,透明的玻璃杯里晃动涟漪,一阵阵惊讶之后,凉也转移目光,望着窗外。

“也许吧。”他淡淡的说